当学者们大喜过望地在旧书摊上发现了善本、珍本、孤本,或是一本虽不珍贵、但却是久寻不得的书籍时,他们或许不知,这一本本旧书的背后,演绎着的是一群青年农民的生死纠葛。 每天清晨五点,大多数的北京市民还没起床,而位于京城菜市口的报国寺旧货市场门口却已是人头涌动。离开门还有一个小时,但卖旧书、古董的小贩在朱红大门外已足足挤了一百多人,只等时间一到,马上拉起箱子、背上麻袋,推着三轮冲进去抢占摊位。 “每个周四都是这样,趸了一个星期的货都要到这来卖。”报国寺门口一家烟酒店老板对笔者说。 报国寺,也许在外行人看来不如北京潘家园古旧市场那么出名,但在京城淘旧书者眼中,它的地位与潘家园相比毫不逊色。 “全国各地书商都在这几天来买书,潘家园和报国寺的八成顾客都是外地商贩。”潘家园一位人称“商老师”的资深摊主商梦熹指着那些提着麻袋的买主说道。 而光顾报国寺和潘家园的另一类顾客,是学者。“商老师”拿出一摞名片,一张张递给记者看,北大教授、社科院研究员、画家、书法家……“在潘家园,我见过的大学者多了。”
晨曦中的报国寺,人流熙攘,货品斑杂。它与潘家园相比奇妙之处就在于此:这里,一头连着中国一流的大学者,一头却连着一群仅有小学文化程度的青年农民。
白刃夺“宝” 就在报国寺的商贩们挤在门口为准备抢摊位一拼的同时,京郊昌平东小口,一个大型垃圾场里也在上演一场白刃战。抢夺的目标,是每天运往垃圾场的旧书,具体说,是那些旧书刊里可能隐藏着的珍贵孤本和史料,参战的主角,是一群农民工。 其实这一幕天天都会在这里发生。 每当曙光初现,满载着旧书刊的卡车会从城里驶来。一见有车开到,刚刚还懒懒散散甩着扑克牌的农民工们立刻扔下手中的牌扑过去,三下两下跳上车,掏出刀具割断绳子,划开麻袋。废旧书报携带着一股股霉味,从车上倾泻而下。 顾不上抖落身上的尘土,他们便一头扎进书堆里,飞速地翻检,一个个连眼睫毛上都积满了灰尘。 突然,一个小伙子扒出几本线装书。周围人见状一齐扑了过去,这个扯一本,那个抓一本。眼看辛苦得来的成果就要被人夺走,小伙子急了眼,用手拦着,用身体护着,最后他掏出了刀,奋力挥舞…… “这就是那天被刀划的。”扒完了书,坐下来歇口气的马京生撸起袖子给笔者看,半尺来长的刀疤趴在他的左臂上,褐色的陈血和着黑泥填充了正在愈合的伤口。他告诉笔者,大家为几本“老书”急眼动手是家常饭,用刀互砍也是有的。 北京像东小口这样的收废旧书报的摊点有十几个。像马京生这样的青年农民,就在垃圾场附近租房住。跟着马京生来到他那十几平米的小砖房,只见里面堆满了又脏又破的旧书和字画:明清之际的《扬州十日记》,繁体字的1954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郭沫若在“文革”中出版的《李白与杜甫》……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马京生向笔者一一展示自己的藏品。“我攒一段时间,就到潘家园或报国寺旧书市场去卖一次。”
“捞书就像做股票” 河南人刘訾杰,现在潘家园有一个固定摊位,每月300元租金。他很少往垃圾场跑,主要是在城里转。和文化人说的“淘书”不同,在刘的口里,寻书的过程叫做“捞书”。收到有价值的书,就叫“捡漏”,“我周一到周五在街上捞书,周六周日到潘家园去卖。”
刘来自河南驻马店,1991年到北京,当过保安,卖过香油,从1996年开始做旧书。“捞书就像做股票,越做越上瘾,”他说。 刘的目标是各个废品回收点。每到一处,开口只问一句:“有老书吗?”一上午下来,二十几个摊点,几乎没什么收获。笔者不解地问道:“这不是瞎跑吗?”“每天混个脸熟,人家有好货才留给你。” 刘的名片是彩色的,正面除了名字,就是手机号码。背面是经营项目。当笔者建议他使用小灵通以节约话费时,刘说,“信号不好会误事。” 干这一行,确实耽误不得。去年春节前,收购点的朋友给刘打电话,说一家出版社装修,扔掉很多旧书。刘第一时间赶往现场,以三块钱一公斤购得两麻袋书刊。回家一翻,里面夹了一个保存完好的牛皮纸袋,上面工整地写着“1963年”。打开一看,“不得了,居然有两张老舍先生的手稿!”刘瞪大了眼睛告诉笔者。 刘说,他从废品堆里挑出的名人手稿、书信、字画很是不少:郭沫若的信、黄炎培的手稿、沈鹏的字、华君武的漫画、力群的版画……
笔者问道:“那你一定赚了不少钱吧!”小刘摇摇头,“我也有看打眼的时候。”他说,今年年初他收了一幅字,落款“高鄂”。他想,这不是续写曹雪芹《红楼梦》的人吗,便出价8000元将它收下了。后来经行家辨认方知,续写《红楼梦》的是高“鹗”不是高“鄂”。一下就赔出不少。 “淘旧书的人大体上分为三个路子,”商梦熹对笔者说,“跟你转了一天的小刘是一种,跑垃圾站,太苦太脏,也赚不了大钱。第二种人就轻松多了,他们从小刘手里有选择地进书,再到报国寺去卖。不过,这第二种人需要点眼力和文化。第三种人做大买卖,高买高卖。要么到全国各地进货,要么从拍卖会上拍来,一般价钱比较高。他们也不在乎压货,有好东西一压就是四五年。”商梦熹说,第一种人占绝大多数。他们有的盯着老城拆迁,有的盯着出版社、图书馆装修搬家。其中一些人消息很灵通,知道哪家有老学者刚去世,赶快就去捞书。 “旧书刊市场中走势最好的是文革期间的作品和连环画。”商告诉笔者,1958年出的66本的连环画《三国演义》,已经卖到每套5000元了。
淘到一本好书的趣味
也许有人想不到,就是这样“淘”出的旧书,为诸多学者拓展出意想不到的空间,从而推动了文化建设与学术进步。
著名作家阿英说:“淘到一本好书,有如占领了整个世界。”“淘”字本身就带有“沙里淘金”的意思,探险与趣味都在其中了。 李辉就是在潘家园淘出一座“金矿”的人。1998年,李辉在潘家园获得了一个被他称为“千载难逢”的机会——用不多的钱买下了一大堆中国戏剧家协会五六十年代的档案材料。其中,保存最完整的是戏剧理论家杜高的个人档案。 “杜高档案装订成册,厚厚几大摞。它们始于1955年反胡风和肃反,经历1957年反右和反右之后长达12年的劳改生活,结束于1969年‘文革’期间释放回家。”李辉向《中国新闻周刊》描述道,几十万字的交代、揭发、外调、批判、总结、评语、结论等构成了一个完整而又庞杂的世界。批判会上的小纸条,劳改期间每年必填的表格,都原封不动地按时间顺序装订。这份档案为一个知识分子,为当代中国政治运动史和文化史,留下了一份完整的记录,为后人解读历史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甚至是独一无二的文本。而这些资料,通过正常途径从档案馆里是查不到的。
经过杜高允许,李辉编著的《一纸苍凉——杜高档案原始文本》2004年1月出版。“得到这份档案真是天意啊!”编著过多部著作的李辉对笔者说,“这是我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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