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价”,明码标价,定价几元就卖几元;给消费者开具发票;实行员工周末轮休;雇用女售货员……如今逛百货店的消费者已经习以为常,或许很难想象,100多年前,粤商马应彪首倡这些举措所需要的勇气。
1900年,马应彪集资2.5万元在香港创办先施百货,凭借超前的经营理念大获成功,开启了粤商“四大百货”的传奇。四大百货后来引领了中国商业形态的再造,颇能反映粤商在中国各大商帮中的独特地位:过去的250年间,粤商一直处于中国与世界交流的最前沿,依托国际化的视野,吐故纳新敢开风气之先,成为整个中国社会近代化进程的重要推手。
百货业“革命”
马应彪是澳大利亚华侨,祖籍广东中山,出身寒微,20岁时离开大陆奔赴澳洲谋生。早年在澳洲打工时,马不习英文,找到当地一个会说广东话的爱尔兰人,表示愿意不计报酬帮人家干活,条件只要每天能管三顿饭,外加教授一个小时的英文。马应彪商业创富的历程,起于水果蔬菜批发商店——“永生果栏”。
可以说,马应彪个人的经历,就已经脱离了中国传统的商人形象,折射了粤商群体鲜明的国际化色彩。
1892年,马应彪将自己事业的重心逐渐转向香港,他发现当时在香港从事百货业的都是小商小贩,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早在1896年,他就多方倡议,成立中国第一家“不二价”的百货公司,可是此提议并未被人看好,认为过于标新立异,不符合中国人购物习惯,直到1900年,马应彪集合12名股东,创立“先施公司”。“先施”二字本身即有中西贯通的意味:字意来源于《中庸》的“先施以诚”,读音又与英文sincere(诚实)相近。
创业之初,马应彪先锋的商业理念,甚至在股东中都偶有争议,比如,香港先施店开业之初,就仿效英式百货店,率先聘任了为数众多、长相标致的女店员,就挑战了“女主内、男主外”的传统思想。1917年,上海先施公司开业,由于社会风气尚保守,招聘启事一个多月没人应聘,马应彪夫人霍庆棠率先垂范,亲自做起了化妆品部的售货员,还带动两个女生一起售货,为工作方便,霍女士剪去发辫,兴起了女性短发的干练之风,“三个女人同台站”传遍上海,一时间顾客云集,女售货员成了商场一大卖点。
除了经营理念颇为现代,先施百货营销手段亦层出不穷。比如,公司率先推出有奖销售吸引顾客;对于一次性购物很多的顾客,准其留下住址,由公司送货上门再行支付;1930年代,先施还专门用英国花布制造女装短衫裤,寻找模特在商场进行时装表演,开启了中国企业的首次时装秀。
凭借灵活新颖的经营手段,先施公司获利丰厚,上海先施公司开业第二年营业额即超过400万元,超过投资资本两倍。马应彪的成功直接带动了粤商群体进军百货业:1907年,郭乐在香港设立“永安百货”,1918年创立上海永安;1926年,李煜堂和李敏周创办“新新百货”;先施前职员蔡昌于1912年创立“大新公司”,上海大新于1936年开业。这些创业者均出自广东中山,多数为澳大利亚华侨。四大百货的四幢欧式建筑矗立在上海南京路,成为当时市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四大百货”的关系可以用“竞合”形容,各有特色:永安百货走“产、供、销、服务一体化”的路子,突出顾客至上;新新百货在大厦六楼建设“玻璃电台”,电台既吸引顾客观看播音实况,又卖力公司的商品大作广告;而大新百货除了商场,五楼为酒楼及舞厅、六到九楼为电影院和游乐场,顶层设有屋顶花园,将购物、娱乐、餐饮等功能集合一体,类似今日地产商炒作的“城市综合体”,后来者居上,在1937年成为远东最大百货公司。
传统的中国商号,一般分散经营一种或几种商品,“四大百货”代表的则是一种新生业态,即在一个固定场所,经营多种百货商品,百货业态由此深深地渗入到中国市民阶层的日常生活,引发了“商业革命”,其中马应彪更有“中国百货之父”的赞誉。
“四大百货”除了引入电台、冷气设备等新鲜玩意儿,同时也将先进的经营理念导入到中国,比如,股份制度的广泛使用,先施和永安百货均在商界朋友中广泛募集资本,才得以成立,为增强公众认同感,先施甚至曾向公众发行股票,据说,孙中山先生就是公司的一名小股东;另外,还有股权激励措施,先施公司规定,雇员工作业绩连续三年良好可以加薪,第四年业绩继续上升,便可以入股成为在职股东,享受公司年中分红。这些举措于后世都有潜移默化的重要影响。
引领新式产业
如果将“四大百货”置于一个历史的长周期进行考察,我们会发现,粤商“领风气之先”是一贯的,其在中国商业进程中有着独特的定位:这个群体处在中西交流的交汇点,较之其他传统商帮有着更为宽阔的国际视野,他们敢为天下先,也善于将外来文明嫁接过来,在诸多领域都有开创性的贡献。
某种程度上,这种地位要归因于粤商的区位优势和政策特权。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粤商研究中心主任申明浩说,“从版图来看,从广东出海,到欧洲、非洲、中东的距离最近,因此,地理位置决定了贸易从广东开始较为便捷,海上丝绸之路就是从此起步;同时,广东远离中原腹地的统治中心,民间与海外一直有着密切联系,开放性的政策红利经常首先惠及于此,可以说,区位和政策之利是推动粤商兴盛的两大重要因素。”
粤商的这种独特地位,至少可以追溯到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清王朝下令实行“一口通商”政策,除广州一地外,停止厦门、宁波等港口的对外贸易,同时在广州专设商馆,以“十三行”商人作为官方代表,负责对外贸易,行商成为名副其实的红顶商人,身家殷实,握有官府颁发的交易许可证,垄断所有中外商人在广州的买卖,独享中外商贸的特权,出现了伍家、潘家这种巨商富贾。
但是,行商们的角色并不止于贸易,在西方人的著述中,那个时代的粤商已经广泛接受了西方器物,家中陈设着望远镜、显微镜、洋酒以及蒸汽轮船模型等,同时引入西方医学、绘画、教育等最早在广东落户,逐渐向内地传播。
“行商对于中西文化交流的贡献非常大,中国早期的西式医院由十三行商人建立,牛痘是十三行推广的,甚至中山大学医学院就可以追溯到十三行时代,林则徐的病例卡片都还在。近代西方的教育、宗教、文化、技术的传播,基本都是行商首先引进,其后影响扩展到全中国,甚至连军事装备也不例外,比如鸦片战争期间所用大炮、水雷,相当部分就是通过十三行进口。”广州大学十三行研究中心副主任冷东教授评价说。
广州一口通商的特权一直延续到鸦片战争,“五口通商”之后,行商专为买办商人,早期的买办几乎无一例外完全由粤商独揽,西方商人登陆各通商口岸,少不得要依靠粤商。广东买办重视血缘与地缘的组合,著名的唐廷枢、徐润、邓观应等都以家族式买办而著称,他们率先接受西方近代商业文明的洗礼,成为中国近代保险、矿物、轮船等新式企业的创办人。有人评价中西贸易居中通融的买办,“不仅是商业中介,同时也是政治和文化中介。”
晚清以来,中国积贫积弱,相当部分务实的粤商倡导“实业救国”,甚至有意识地与西方企业展开“商战”。由于粤商长期与外部世界交往,心态较为开放,较之其他商帮,他们更加积极主动地学习西方经验,创办新式工矿业、交通运输业、百货销售业及金融保险业,并逐步向全国布局,在新式企业的创办上处于领导者的位置。时人有所谓“各行省无不有粤商行店,五大洲无不有粤人足迹”的说法。
以“四大百货”中的先施、永安为例,在粤港确立了百货业领导地位之后,即开始在上海进行投资布局,将产业势力延伸到内地,同时,积极进军其他新式工业,1915年,先施公司开始涉足保险业,开办了先施保险置业公司、先施人寿保险公司,随后还拥有了家私工厂、化妆品厂等业务;而永安百货则将多元化的重心放在新式纺织业,在香港、上海、广州拥有多处纺织工厂,全盛时期达到9家之多,仅仅位于吴淞的纱厂就有员工超过2万名,成为当时中国最大的纱厂。新式产业“由点及面”的扩散,粤商在近代中国功不可没,引领了早期中国工业化的走向。
1978年中国政府实行改革开放,粤商依靠天时(先行一步)、地利(毗陵港澳)、人和(华侨港澳同胞)的优势,创办了大批现代工商企业,从早期发展“三来一补”企业、中外合资企业到创办个体私营企业,从搞活国有集体企业到探索股份制企业,无论产业升级或者企业制度变迁,粤商始终发挥着“探路者”的作用,成为“中国奇迹”的缩影,而其身处变革前沿、领袖时代风尚的角色定位,与百年前的“四大百货”一脉相承。
商脉不绝
近现代中国政经时局剧烈变动,深刻左右了天下商帮的兴衰。同为中国三大商帮,晋商、徽商如今希求复兴,唯有粤商数百年传承延袭,商脉不绝。
当然,期间个体企业的浮沉在所难免。以“四大百货”为例,其耀眼的光芒同样因时局变动而逐渐淡去。破坏性力量首先是战火,1937年8月中旬,淞沪会战爆发,上海每天都有几百架日本飞机呼啸而过,扔下上千枚炸弹,其中一枚重磅炸弹就在南京路的先施公司东南角爆炸,炸死炸伤职员、顾客、行人等近千人,先施公司与对面的永安公司损失惨重;上海为日军完全占领后,四大百货又受到日军强制管制与掠夺;解放战争期间,国统区经营环境恶劣,面对恶性通货膨胀、美国商品倾销的百货业,只是惨淡经营。
但是,粤商群体并没有因政经环境的巨变遭受消亡的厄运。在看来,这与粤商有着鲜明的“国际化”基因,且较少依附于政治权力密切相关。由于商贸活动基本遵循“外向型”的市场化模式,且敢于走出国门开拓国际市场,粤商拥有一个全球性的商业网络,无论在印尼、菲律宾、马来西亚、泰国等东南亚国家,还是遍布欧美的唐人街,粤商都是重要的商业力量,此外,决策当局还高明地保留了港澳作为窗口,这使得粤商一直保持着必要的回旋余地,没有伤及元气。
新中国成立后,永安、大新、新新等陆续走上国营之路,上海先施公司则在1954年结束,而其本部纷纷将经营重心移到了香港,甚至存续至今。比如,先施公司(00244.HK)至今仍在香港拥有4间百货公司,其中中环旗舰店面积超过63000平方英尺,除了主营零售业务之外,集团多元化经营家私等业务,并于1993年重返上海南京路。截至最近财务报表,集团资产净值超过6亿港币,雇员人数将近600名。
永安百货则由永安国际有限公司(00289.HK)经营,现在香港现有5间分店,店铺面积共36万平方英尺,除了百货业,还涉足物业投资、汽车经销等业务,公司净值超过90亿港币。值得注意的是,创始人郭泉的后人一直在管理着公司业务。
尽管这些百货公司已经不复当年的盛况,但是能在惊涛骇浪中存续百年,有的成功实现了代际传承,殊为不易,也很能说明跨地域、跨国境经营的粤商机动灵活、适应能力强的特点,其案例价值,对于当代中国民营企业的传承和守业也颇有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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