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正喜首先拜访的是翁方纲。因为,翁方纲不但是北京的头号巨儒,而且是北京学者中的最年长者。
翁方纲,顺天府大兴人,字正三,号覃溪,当时最大的思想家,在北京开办了一座叫做“石墨书楼”的书院,亲自教授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门徒。
金正喜与林尚沃一道前去拜访翁方纲,是在新年过后的第二天。因为金正喜对中国话非常生疏,自然也就需要精通汉语的林尚沃相陪,而且林尚沃作为一名富贾大商,还会经常为他备妥送给拜访对象的礼品。
金正喜去拜访翁方纲时,翁方纲正在聚精会神地做着什么事情。他虽然已是78岁的耄耋老者,但童颜鹤发,眼睛上连眼镜都没有戴。
“您是在做什么?”行完弟子之礼,金正喜问翁方纲。
“过年了,写一些春联。”
翁方纲明明回答的是在挥毫作书,可是他的手上并没有拿笔,而且也看不到纸张。他的手里捏着的,不是毛笔而是一件小工具。金正喜留心看了看那工具,是一把小刀。原来翁方纲不是挥毫写字,而是在刻字。
“您在往哪儿刻呢?”
明明小刀在手,却不见雕刻的对象。于是金正喜想,翁方纲先生别不是在虚空中刻字罢?
“想看看吗?”
翁方纲忽然大笑着从指缝里掏出点什么。那是一个小小的种子,是粒芝麻。
芝麻,中国称之为白油麻,小小的籽粒,可以炒来榨油或做麻盐调料。
翁方纲是在芝麻粒上镂刻春联。
“那不是芝麻吗?”金正喜大为赞叹。
“是的,就是芝麻。”
“那么您是在这芝麻粒上刻字喽?”
“当然是。”翁方纲又说道,“想看吗?”
“想。”
翁方纲马上递过一只放大镜。金正喜接过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那芝麻粒。忽然间,他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惊诧。小如尘芥的芝麻粒上,清清楚楚地刻有文字,而且不是一个字,而是四个小字。金正喜把这四个字读了出来:
“天下太平”
金正喜曾这样记述此时的感怀:
“我去拜访的时候,翁方纲先生刚刚在芝麻粒上写完他的新年春联,写的是‘天下太平’四个字。那时,先生已是78岁高龄,所刻文字小如蚊脚,先生却连眼镜也没有戴,真是件教人惊异的事情。”
与翁方纲的初次见面时这令人吃惊不已的场景,记载于金正喜一篇叫做《古人书法论》的文章里。翁方纲在芝麻粒上镂刻“天下太平”四字,是一种与佛教颇有渊源的行动。他虽是一时巨儒,却醉心于佛。佛教《维摩诘所说经》说“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而翁方纲正是用自己的行动向人们示范这句话的涵义。
佛教认为须弥山位于世界的中心,而关于“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有一个著名的传说故事。
唐朝学者李渤酷爱读书,因其涉猎书籍逾万,人称“李万卷”。有一天,他问智常大师:
“大师,《维摩经》说‘须弥入芥子中’,可是那么大的一个山怎么会容在一个小小的芥菜籽里呢?”
智常大师马上回答他:
“李渤呀,人们不是称你为李万卷么?那么,你又是如何将那万册书卷放进你那小小的脑袋里去的?”
初次见面就看到老师翁方纲在芝麻粒上镂刻“天下太平”四字的秋史金正喜感触良多。从这些感触中,诞生了金正喜被称为“秋史体”的独特书法。集汉隶之长,他创造出独树一帜的秋史体。后来,有人问金正喜:“先生是怎样创出秋史体这种独特的笔法的?”
金正喜则答道:“如果不是胸中有万卷书、腕下有三百碑,这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看到老师翁方纲在只有芥菜籽大小的芝麻粒上镂刻“天下太平”四字的情景,金正喜联想到中国唐朝李勃读书破万卷被称为“李万卷”的故事,从而彻底感悟到,如果自己不能做到胸有万卷书,是不可能达到“须弥山存于芥菜籽”的境界的。正如金正喜自己所言,如果不是读了万卷书在胸,如果不是曾反复练习《汉隶字原》中收录的中国汉代309种书碑,是不会有秋史体诞生的。
金正喜前去拜访翁方纲时,翁方纲还在沐浴斋戒,肃服正冠,以金笔抄录佛经。从新年那一天到正月三十,翁方纲要每天抄录一章佛经,布施给附近的寺庙。当时,翁方纲正在抄录《般若心经》。他每抄一个字,都要向书院里供奉着的佛像三拜致敬,这情景使金正喜感铭至深。
在今天的北京,有一座寺庙叫做法源寺,据说当年就曾接受过翁方纲以金笔亲手誊录的佛经,而且至今仍作为镇刹之宝珍藏着。
巨儒翁方纲对金正喜也有所耳闻,他一眼就看出了金正喜不同凡响。他问金正喜:
“你看到这里的兰花了吗?”
在正以金笔抄录佛经的翁方纲身旁,养着一株兰花,是一株春兰。
“看到了。”
“那你就来画画这兰吧。”
春兰,金正喜是很熟悉的。这种兰,比其他种类的兰开花要早,故而也被称为“报春花”。但当时正值严冬雪寒之际,春兰尚未开花。听了翁方纲的吩咐,金正喜马上轻车熟路地画起来。林尚沃坐在一旁看金正喜画兰,心里暗自惊羡不已。随着金正喜的笔在白纸上一笔笔地点画,那兰也一点点茂盛地成长起来,转眼间一株生机勃勃的春兰跃然纸上。
金正喜作完画,放下笔,翁方纲走过来看了看,问道:“你画的兰为什么不开花?”
金正喜笑着回答:“开花?现在是严冬腊月,离开花还早呢!”
“我的眼里明明看到了花,为什么你的眼里就看不到?你是只会画兰,不会看兰啊!看来,你是一个看不到面前东西的瞎子。”
“那我就来画上花。”
金正喜再次提笔在手。对翁方纲的话,他百思不得其解。那春兰分明只有一些茂盛的枝叶,根本没有开什么花。虽说春兰开花早,毕竟还没到时令,连花骨朵也还没长出。可翁方纲非说他看到了花。于是,金正喜开始想像着为兰添上花。平时,金正喜经常画春兰,这时候提笔作画,可谓驾轻就熟。先画上花茎,再画花朵,最后又画上花萼。林尚沃屏住呼吸,看着金正喜行云流水,走笔如飞。霎那间,原本枝叶茂盛的春兰怒放起朵朵鲜花。金正喜刚画完,翁方纲走过来,凝神看了看,说道:“花终于开出来了嘛。”
说着,翁方纲拿起金正喜所画的春兰图,一边做深呼吸,一边嗅着春兰的气味:
“可是,你画的这花,没什么香气吗!”
金正喜困惑地望着翁方纲。
“看来,你会画兰却没见过花,会画花却没闻到过花的香气。”翁方纲指指自己金笔抄录的《般若心经》,“如果我现在只是在一字一字地抄录佛经,那我就只不过是在做誊誊写写的事情。但我并不是在抄字,我是在揣摩它的真意。同样的道理,如果你是在临摹兰的样子,你就只不过是一个模仿别人画作的画工,而实际上,你既然要画兰,就得画到开花,既然开了花就要有香气。没有香气的兰花只不过是一棵死兰,是不能称得上活兰的。”
听了这话,金正喜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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