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山海拔仅有524米,并不算高,但山体陡峭,景色优美。为了区别于江原道的金刚山,人们又喜欢把它称为“义州金刚”。从深深的溪谷中蜿蜒流出的那条河流叫“松长”,它在山下形成了一个大型水库。水库周围,是一向以大米之乡著称的米粮川。
山中的金刚寺、天王寺、秋月庵等都是有着五百多年历史的古寺。登山远眺,美丽的风景尽收眼底。由于这座山大都由陡峭的岩石组成,因此又叫做“石崇山”。石崇大师就隐居在这座山上,因此按照禅家的规矩,就以这座山的名字来作为自己的法号。石崇大师一直住在秋月庵中,从未出过山门。
为弄清“戒盈杯”的秘密,林尚沃不远千里远赴广州分院。回到义州后,他又立即奔赴金刚山,登上秋月庵。
30年前的一天,林尚沃离开秋月庵下山时,石崇大师曾对他说:“就这样走吧,离开后就把这里彻底忘掉,不要再回来了。”
这是石崇大师最后的话语。说完,石崇大师就面壁而坐,对林尚沃的最后三拜也假装没有看到。林尚沃心里非常明白,如果他再去金刚山秋月庵,即使是能够见到石崇大师,大师也会很不高兴,只会用法杖敲打一顿并把他赶走。
“不要再回来了。”这是石崇大师的严令。正是由于这个严令,林尚沃身在义州,时时能够远眺金刚山,却一次也不能登门造访。
林尚沃甫从广州分院回来,立即登程前往金刚山。这次他是执意非去不可了。他想即使遭到石崇大师的百般驱赶,也必须见到他;就算石崇大师把刀架在脖子上也必须见他。因为石崇大师所说的人生三大危机他都闯过了,并且已经从中得到了完全的醒悟。对自己的这种醒悟,他急于想要得到石崇大师的确认。从古时起,弟子若破解和感悟了师父提出的公案(即禅意),就会寻找睿智的师父给予认定,这是佛门惯常遵循的道法。此外,林尚沃还有一个仍未解开的谜,这就是“戒盈杯”的秘密。林尚沃为了解开神奇的戒盈杯的秘密,曾远赴广州分院找到了池老人。通过池老人,林尚沃对戒盈杯的制作者禹明玉有了详细的了解,并且知道了禹明玉是为了警戒世人的欲望而制作戒盈杯的。但这些并不是戒盈杯秘密的全部。林尚沃心中自有他的想法,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他要在再次见到石崇大师时,马上从怀中取出戒盈杯“呼”地朝大师的脸上扔过去。正是为了能向石崇脸上扔戒盈杯,林尚沃在阔别30年后重登金刚山。
虽然时令不过是11月的晚秋,但深山中却已进入寒冬,山中的溪谷上铺满了落叶。尽管已时隔30年,但山间的小路仍然依稀可见。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条水,松树还是那些松树,石头还是那些石头。
林尚沃从15岁起就在这山中做了童僧,跟法天大师学认字,在山中度过了一年的时光。此后,林尚沃又在义州商界破产走投无路时,回到山中去做弟子。这样,他在这山里所呆的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三年时间。可在他在内心深处,总觉得金刚山仿佛就是他的故乡。
虽说30年后重上金刚山,但山里的风景依然如故。常言道“十年江山变”,但过去了三个10年,金刚山仍是它原来的样子。山仍是那座山,变化的仅是林尚沃自己。他下山后成为一名商人,并最终成为朝鲜最富有的人。
林尚沃一面登山,一面回想着往事。每到人生的重要关头,总是石崇大师的谆谆教诲使他度过了危机。恩师法天和石崇大师使他领悟到,要从所有烦恼中解脱出来立地成佛,即使不是通过佛道,也要通过商道成为商佛。为了拜访这两位恩师,林尚沃在30年后重登金刚山,
此时此刻,他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林尚沃决定先去金刚寺。金刚寺与天王寺一样都是金刚山上的寺院,秋月庵是金刚寺的一座庵。林尚沃想,在去见石崇大师前他先要拜访恩师法天。
金刚寺仍保持着往昔的原貌,寺院的生活仍如从前那样清苦。破落的房子、褪色的大雄宝殿依然故我。这时,林尚沃看到一个年轻的俗家弟子,大概是为准备冬天用的柴禾而进山砍柴的。他正放下背架坐在岩石上休息,此情此景,使林尚沃不禁联想到自己和石崇大师共同度过的那段日子。
石崇大师用“死”字、“鼎”字和戒盈杯这三个秘诀将他从危机中解脱出来,并用“刀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的理念教会他从商的道理。林尚沃这才明白,自从他从商后,自己的商业经营中自始至终都有石崇大师在坐镇。他清楚地认识到,在他的经商过程中无时无处不浸透着石崇大师佛理的影响。
林尚沃来到坐在岩石上休息的俗家弟子面前,合掌说道:“师父。”
那俗家弟子吓了一跳,慌忙从岩石上下来,合掌还礼。
“法天大师在金刚寺吗?”林尚沃也不确定自己的恩师法天在30年后是否仍在金刚寺。
俗家弟子说:“你说的是法号叫‘法天’的大师吗?”
“是的。”
“法天大师在金刚寺,是寺里的住持大师。”
听了这话,林尚沃才放下心来,匆匆向金刚寺走去。
由于已进入冬季,山寺中的僧人们已经开始了冬坐禅。每年从农历10月16日起,三个月内僧人们都要聚集在一起闭门静修,严禁外出。现在坐禅已开始,因此金刚寺一片寂静,只有几个有任务的僧人来来往往,加之寒冬时节无人进山拜访,整个山仿佛是一座空山。
林尚沃向宗务所走去,他想就算所有僧人都去坐禅,也会有几个僧人在宗务所值班。坐禅时僧人有所分工,有负责煮茶的茶头,有负责烧洗澡水的浴头,也有负责做饭的饭头,还有总管全部僧人的寺监。接待外来的客人是寺监的职责。寺监恰巧坐在那儿,林尚沃便上前合掌施礼,说明来意。
“我是来拜访法天大师的。”
“法天大师是本寺的住持,现正坐禅。”
按常理,正在坐禅的僧人是禁止会客的。
“我有急事,请通融一下。”林尚沃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并说自己也曾是该寺的僧侣,是法天大师的徒弟。
于是,寺监淡然地说:“请施主在此等候。我去通报一下。”
寺监走后,林尚沃呆呆地环视着寺院的前庭。就在这时,天上突然下起了霰雪。林尚沃想,这就是当年他每天早晨打扫的院子。眼前不禁浮现起他冲着石崇大师挥动扫把的情景。30年前的事就仿佛昨天发生的一般。
霰雪渐渐变大,落在院子里,落在褪色的石凳上。尽管没有一丝风,但雪粒仍然在空中飘舞着。
寺监回来说:“住持同意见你,请跟我来。”
林尚沃跟着寺监穿过院子向后院的树林中走去。从开着的殿门中他看到了熟悉的释迦牟尼像,并闻到了香火的香气。
不知不觉间,霰雪变成了鹅毛大雪,山林树木、寺庵都已被皑皑白雪覆盖,变成了一片银色的世界。树林深处有一个小庵,大门前放着一双草鞋,院子里已积满了雪。看到这双用灯芯草编制的草鞋,林尚沃感到十分高兴。恩师法天大师编制草鞋的手艺非同一般,平常有空时常用手头的各种材料编草鞋,分送给每个僧人。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每个人穿多大的鞋,而且做出来的鞋都非常合脚。
从小时起,林尚沃就一边跟法天大师学认字,一边跟他学编草鞋。但总是费尽力气、反反复复才能编成一双草鞋。后来,每逢要出远门,林尚沃都要提前准备好几双草鞋以备不时之需。法天大师除了编草鞋外,还会用麻和草混在一起编成麻鞋,或用能散发香气的香蒲草编成香蒲鞋,或用一种叫做菅草的灯芯草编成菅鞋。在大门前放着的这双鞋就是菅鞋。
看到这双用水田或湿地里生长的灯芯草编成的菅鞋,林尚沃对法天大师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大师,法天大师,”林尚沃在雪中大声喊道,“林尚沃看您来了。”
“进来吧。”庵门豁然而开,法天大师就站在门内。虽然已过去了30年,可法天大师的面容仍和以前一样。林尚沃行了三拜之礼。
“可喜可贺,听来往的人说,林大人已在商界成佛。”林尚沃一行完礼,法天大师就握住他的手坐下说。
林尚沃不由得想起了他下山还俗时法天大师对自己的祝愿。
“我算哪门子佛呀,大师。现在只不过是刚刚觉悟,仅仅是小孩子才学会走路。”
林尚沃静静地看着法天大师,30年过去了,法天大师现在仿佛是一尊古佛。
“林大人还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法天大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江山都变了三变,已经过去30年了。”
林尚沃正要回答,法天大师拿起炉子上热着的水壶,泡了杯热茶,继续说道:“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总觉得就像昨日一样。”
法天将茶杯递给林尚沃。林尚沃喝了一口茶,幽淡的茶香仍如从前。两个人仿佛一时忘了要说什么似的,静静地望着门外飘舞的雪花。
纷纷飘落的雪花均匀地落在所有的物体上,瞬时间天地万物都变成了白色。看到这种情景,林尚沃不由想起以前石崇大师曾给自己讲过的一个悟禅的故事。
古时候,有位庞居士拜访药山师父后正欲离去,药山师父让一个禅客去送他。两人刚走出寺门就下起了大雪,这时庞居士触情生情,不禁说道:“好雪片片,不落别处。”
听到庞居士的叹息,这个禅客问道:“那么雪花应该落在什么地方呢?”
听了这话庞居士打了他一耳光,说:“你虽有眼睛,却像个瞎子;虽能说话,却像个哑巴。”乍一看雪花好像随便落在什么地方,但所有的雪花落下后,却使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银色王国。这里面蕴含着某种禅意,石崇大师给林尚沃讲这个故事,目的就是要他明白这个禅意。石崇大师讲完故事后还说:“世界万物,专找不应该落脚的地方落脚的也只有人。”
林尚沃喝着茶,静静地回忆着小时候石崇大师讲过的这个故事。
“只有人常常想往高处走、好处走,而一旦落脚就不想他处。因此,人连雪花都不如。”林尚沃喝着茶看着法天大师笑着说:
“30年过去了,雪花仍像从前一样不落别处,大师。”
法天大师一下子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两个人相视大笑起来。
“大人来访有什么事吗?”长时间的沉默后法天大师突然问道,“大人于公于私,繁务缠身,想必无事不登三宝殿。”
林尚沃把珍藏在怀中的戒盈杯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说道:“我来金刚寺就是为它。”
“为这个东西?”法天大师静静地看着林尚沃拿出来的戒盈杯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师父曾用过的茶杯吗?”
“正是,大师。”
“师父很久以前曾用过这个杯子,但后来不知去向了。”法天大师从小时候起就侍奉石崇大师,对师父用过的东西自然都非常熟悉。
“是的,大师。”林尚沃回答道,“我下山还俗时,大师将他这个茶杯送给了我。”
“噢,原来是这样。”法天大师往林尚沃的杯子里添了些热茶,而后又自言自语道,“难道大人大老远来到此深山中,就是为了这个破碎的茶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是为了把这个茶杯还给师父才来的。”
“你说的师父,”法天大师满斟一杯茶,稍作停顿,又说,“指的是谁?”
“是石崇大师。这个茶杯原来的主人就是石崇大师,因此应该还给他。另外,在还给他之前,我还有些话要问,因此就找来了。”
听了林尚沃的话,法天沉默了半晌,然后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些茶水,默默地喝着,直到喝完一句话也没说。
沉默良久,法天开口说道:“大人永远也无法将这个茶杯还给石崇大师了,而且就算有话要问也永远不能问了。”
“这是什么意思?”林尚沃无法理解法天大师的话,连忙问道。
“本以为大人应该都知道了才来的,看来您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林尚沃有点儿发愣地问,“您说什么应该知道,应该不知道的?”
“大人,”法天低声说,“大人晚来了一步。你想拜见石崇长老,返还这个杯子,应该在两个月前来。至少在两个月前来,你才能拜见石崇长老。”
“那么,”林尚沃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问,“那么,难道石崇长老他……”
“是的。”法天点头道,“石崇长老已经圆寂了。所以说大人迟了一步。”
林尚沃全身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没有一点儿力气,一松手,手中的杯子突然掉到地上摔破了。他两眼默默地望着窗外雪花纷飞的原野。过了好一阵儿,他才想确实来晚了,遗憾的是自己在石崇大师圆寂之前,未能见他一面。本想30年后当着大师的面,把戒盈杯还给他,并好好地感谢他,可如今这个梦也随之破灭。
“大师是突然圆寂的,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也没有什么病痛。”
忽然,一个念头在林尚沃的脑中闪过。若如法天师父所说,石崇大师在两个月前就圆寂了,这不太巧合了吗?戒盈杯被摔破的时间不正与石崇大师圆寂的时间大致相同吗?戒盈杯不正是两个月前被摔破的吗?不仅被摔破,而且从杯子的破损处还流出了鲜血。备边司赵相永认为杯子附有鬼魂,使劲地把杯子扔到了院子里。在酒宴不欢而散后,林尚沃和朴钟一在昏暗的院子里找到了这个杯子。杯子被摔破了,杯子的破损处还流出了鲜红的血。一想到此,林尚沃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石崇大师具体是何时涅槃的?”
“是九月初……”法天慢慢地回答道。
“请稍等。”林尚沃慌忙打断法天的话,并掐着指头算起来。郎官赵相永究竟是什么时间到我家去的呢?他搜肠刮肚地寻思着。片刻后,他想起来了。
“那么,石崇大师圆寂的日子是不是九月初二?”
“是的。”法天淡淡地答道,“石崇长老涅槃的日子正是九月初二。”
“几时几刻?”林尚沃又掐起了指头开始计算。酒宴散席,戒盈杯被摔破,赵相永拂袖而去的时间是晚上戌时,相当于今天的晚上七时至九时。
“我想,石崇大师涅槃的时间应该是丙申年九月初二戌时?”
面对林尚沃的提问,法天微微一笑说:“大人连石崇长老圆寂的事都不知道,怎么能准确地推算出长老圆寂的日子?并且还能准确地推算出具体的圆寂时刻,真是神了!是啊,大人,长老是丙申年九月初二戌时涅槃的。”
法天又给林尚沃的茶杯添了些茶水,然后自言自语道:“那天晚上,石崇长老突然叫人敲鼓,有个师父赶忙‘咚、咚、咚’敲起鼓来。听到这突然响起来的鼓声,僧徒们非常吃惊,都急忙跑到秋月庵。长老躺在秋月庵里,见弟子们都来参拜,就对弟子说:‘扶我起来。’”法天平静地继续讲着:
“弟子把长老扶起来后,长老就以平时参禅的姿势打坐,并突然说道:‘今日我去也。’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又无病,身体很健康,怎么突然要说走呢?迷惑不解的弟子问道:
‘您什么时候去啊?’
长老说:‘稍后就去。’随后,长老微微地闭上眼睛,开始捻动手中的佛珠,嘴里不停地发出‘无,无……’的声音。
弟子知道长老一生就这样打坐参禅,只得以焦灼的心情静听着。因为长老说要圆寂,弟子专心等候接受长老的‘临终偈’。所以,静候在一旁的弟子问:
‘师父,您想说出临终遗言吗?’
听见此言,长老睁开眼睛说:‘都是梦中。难道还要让我说些梦话再离去吗?人死方能梦醒!难道还要让我说些无用的废话吗?此生我一直都在说些无用的话啊。’
尽管如此,弟子仍然给长老拿来了墨与笔,并且说:‘虽然长老即将仙逝,可弟子们不是仍在梦中吗?’
于是,长老提笔这样写道:
‘七十余年游梦海,今朝脱壳返初源。
千古旅情百代事,浮云起灭月亏盈。‘
写完‘临终偈’后,长老又静静地端坐着开始捻动手中的佛珠。见长老这样静静地坐着,弟子问道:‘师父,禅意还活着吗?您还健在吗?’
但是,长老一句话也不说。突然,他口吐鲜血,举双手为金刚印,端坐着魂归天堂。
几天后举行了遗体焚化仪式,并进行了‘起骨’活动。令人惊讶的是在长老的骨灰里竟发现了三十余颗晶莹剔透的舍利子。”
法天就这样自言自语、简要地把石崇大师圆寂的经过叙述了一遍。
尽管如此,对林尚沃来说,大师圆寂的事却仿佛就发生在眼前,历历在目。就在戒盈杯被摔破并流出血的那一瞬间,石崇大师自己也口吐鲜血,停止了呼吸。
林尚沃一边默默地喝着茶一边这样想着。石崇大师知道戒盈杯何时被摔破,甚至也知道杯子被摔破之时就是自己临终之日。他密切关注着林尚沃的命运,因此,他知道戒盈杯能使林尚沃摆脱人生中最大的危机,并且还预见到杯子在林尚沃那儿要被人摔破,杯子被摔破的瞬间就是自己生命结束的时候。与此同时,他还通过戒盈杯关注着自己的命运。
就在此时,林尚沃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戒盈杯上刻的那八个字:“戒盈祈愿,与尔同死。”杯子在被摔破时八个字中“与尔”两个字已被摔掉,那么“与尔同死”不正是意味着“杯子被摔破之时,我将与其同归”吗?所以,石崇大师就在杯子被摔破流血的瞬间,自己也流血圆寂,这不正也印证了杯子上印刻的谶语吗?
“师父,”林尚沃突然抬起头来问法天,“有件事我想问一下。”
“什么事?”
“您能告诉我石崇大师的俗名吗?另外还有,您能否告诉我大师在入佛门前究竟是干什么的?”林尚沃感到自己所提的问题未免有些荒唐。可尽管明明知道自己的问题有点儿愚蠢,但此时此刻也只能这样问了。
面对林尚沃的提问,法天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往空着的茶杯里倒热水。在沉默一阵后他答道:
“大人,你不知道僧人的过去就是前生吗?不是谁都明白僧人的俗名和过去只不过是昔日的旧外壳吗?”
法天的话是对的。出家后皈入佛门,凡尘世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前生往事。林尚沃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一边思索着。虽然法天不愿意告诉石崇大师的俗名以及他入佛门前所从事的职业,但林尚沃却已经知道了这一切。石崇师父就是禹明玉,是池老人的养子。
禹明玉是当代烧制白色匣燔瓷器的第一名匠。他的一生坎坷不平,充满了挫折与不幸。可他享尽了各种名誉和快乐,曾沉迷于美酒与女色,并且作为艺术家达到了艺术的尽善尽美,实现了一个陶工人生中的所有目标。但是,就在他制作完旨在限制欲望的戒盈杯后,他离开了养父池老人,来到义州的边境小村隐居。他随身携带着戒盈杯,放弃原名“禹明玉”,改叫“石崇”。他不愿再做什么当代最著名的陶工,而是选择了遁入空门,削发为僧。他抛弃了前生所有的“业”而要开始新的人生!这才是他不愿回家的真正原因,尽管他的养父池老人望眼欲穿地盼他回归。
林尚沃刚从广州回来就登上了阔别30年的金刚山,目的就是要拜访石崇大师,询问其前生之事,并归还戒盈杯。而没想到自己来迟一步,就在自己要问石崇大师—不,禹明玉前生之事之前,正如他制作的戒盈杯的文字所预言的那样,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大人,”法天面带微笑说道,“你专程来归还石崇长老的杯子,看样子只能原路下山带回去了。以小僧之见,长老是把这个杯子当成衣钵传送给大人的。”
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道:“你就收下吧,大人。看起来,已圆寂的石崇长老的本意是通过杯子把衣钵传授给你,收你为受法弟子。你就遵循这一‘奥旨’,明哲保身,觉悟成佛吧!南无阿弥陀佛,观音菩萨保佑。”
那天晚上,林尚沃亲眼目睹了石崇大师圆寂前留下的“临终偈”。一般的“临终偈”大都是由长老口授,弟子书写记载下来,而石崇长老的“临终偈”却是他本人亲自书写的。笔迹苍劲有力并且字里行间洋溢着仙气,一点儿也看不出要去世的痕迹。就在看大师书写的“临终偈”的瞬间,林尚沃确信:戒盈杯上雕刻的文字与眼前的文字同属一种字体,分明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尤其是诗句“千古旅情百代事,浮云起灭月亏盈”中的“盈”字与戒盈杯上刻的“戒盈祈愿”中的“盈”字,字体完全一致。这更进一步证实,石崇大师本人就是当代最著名的匠人禹明玉。
林尚沃在金刚寺寮舍斋逗留了一天。其原因是白天下了一场大雪,山路被封,林尚沃应法天之邀没有下山。此外,30年来自己也迫切希望能在金刚寺里留宿一夜。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林尚沃因种种感怀而难于入眠。正如自己所料,石崇大师就是禹明玉。他想着石崇大师赠给自己的神器—戒盈杯把他从人生的危机中解救出来的恩德,又想及自己尚未报恩师父就仙逝,唏嘘不已。
林尚沃站起来,打开房门走出房外。暮色已深,风雪已停,天气转晴。白天的一场大雪,使万里江山变成了一片银色世界。在宁静明洁的夜空,一轮圆月从东方升起,散发着皎洁的
清辉,就仿佛白天从未阴过天、下过雪。在皑皑白雪上,月光在流动,黑夜宛如白昼般明亮。林尚沃慢慢走到大雄宝殿前,殿门开着,里面烛火通明。释迦牟尼佛像前香火仍缭绕不息。林尚沃脱下鞋,走进殿内。他虔诚地在佛祖像前跪坐下来,开始回忆起自己下山后在娑婆世界(指凡世)30年人生的风风雨雨。
他感悟到30年的岁月犹如一场梦匆匆掠过。就像石崇大师的临终偈所说的游“梦海”一样,人生一切只不过是往昔的外壳,兴亡盛衰百代之事也如同过眼烟云之云起云散,或如天上明月之阴晴圆缺,到最后都化为乌有,一切成空。
林尚沃面对佛祖佛像开始跪拜,他决心要跪拜1000次。30年前,他在这个寺庙里修行时每天都要对佛跪拜108次。人的一生,有88种“见惑”和10种“修惑”。其中,前者指的是只要醒悟就能消除的烦恼,而后者指的是即使醒悟也舍弃不了的烦恼。若再将人拥有的本能的贪心、愤怒的嗔心以及愚蠢的“痴心”等10种根本性的烦恼与上述烦恼合算起来,人的一生中共有108种烦恼。尽管人们明白追求金钱和权力、名誉与女人的欲望难以全部实现,但在心里却总是难以割舍。因此,为消除种种诱惑,有人奉劝每天要对佛跪拜108次。这种修行方法就如同擦拭镜子上的灰尘、在砥石上磨砺刀刃一样,通过一一地反省自己的烦恼,对佛跪拜108次,是谓“修道断惑”,通过这种修炼,各种烦恼就会一点一滴地慢慢消失。
在往事的追忆中,林尚沃开始拜佛。但事与愿违,身体已大不如从前,才跪拜了百余次就开始出汗。没过多久,他已累得大汗淋漓。拜到五百多拜,已不能控制自己精疲力竭的身体。
但他咬紧牙关,极力控制着,并在心中暗自激励自己:现在就后退是绝对不行的。
林尚沃使出全身力气五体投地地跪拜着,身体开始疼痛起来,并难以再坚持。全身各处针扎般疼痛,关节也仿佛断了一样。身上的汗像雨水一样流淌,膝盖也已经磨破。每一次跪拜,他的嘴里不停地发出声音:
“691、692、693……”
可就在不知不觉的一瞬间,身体已不再感到疼痛,自己进入了一种如同无我之境的昏迷,身子也飘飘欲仙。他感到自己立即就要倒下,但又觉得如果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他继续咬紧牙关并鼓励自己:绝不能就此倒下。
最后,他竭尽浑身的力气:
“996、997、998……”
终于,他完成了1000次礼拜,瘫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他的双膝、两肘和脸就那样扭曲着俯伏在地上。在感到全身湿透的同时,他也感到一种温热的液体沿脸颊流下。他后来才意识到这不是汗水而是热泪。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流泪。心里既不悲伤,也不痛苦,怎么会流泪了呢?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他这样寻思着。
就在此时,忽然,法钟开始鸣响起来,打破了拂晓的宁静,到了僧人们早晨拜佛的时候了。
声声钟声催醒了一度归于寂静的世间万物。林尚沃在完成了1000次跪拜后,由于过度疲劳,就那样趴在地上倾听着这声声钟声。
钟声,肃穆的钟声。只要听到这佛刹钟声就能忘却凡尘的一切烦恼,增长智慧,逃脱地狱,抛弃三界轮回的一切,圆满成佛。就在听到钟声的一瞬间,林尚沃突然站了起来,不再感到一丝昏眩,眼前的一切似乎忽然变得清澈明朗,心头涌现出一阵欲翩翩起舞的喜悦。突然,他独自哈哈大笑起来,看上去活像个神经病人。
唐朝圣僧临济说过:“见佛杀佛,见僧杀僧。”正像临济所说的,林尚沃遇见了石崇并最终“杀”了石崇。换言之,他是踏着石崇的生命才逃脱了人生的一劫。
这天早晨,听着钟声的林尚沃变得大彻大悟,他还用一首诗表述了他当时的感觉。这首诗后被收录在他编写的《稼圃集》里,诗名为《秋月庵晨钟》,诗的内容是:
野村喔喔呼更鸟,
山寺隆隆报晓钟。
天风欲破人间梦,
引下千层万丈峰。
林尚沃想通过面对释迦牟尼像跪拜1000次来报答师父石崇的恩德。跪拜完后,他从晨钟中得到了大彻大悟。而正是通过这份大彻大悟,他也最终“弑杀”了石崇大师。林尚沃不仅破解了石崇留给他的戒盈杯上的谶语,而且还破解了石崇的禅言:
“这个杯子不但会帮你摆脱你人生的最后一个危机,还会使你成为空前绝后的巨富。”
谜一般的石崇的遗言。在报晓钟声里,林尚沃彻底地破解了戒盈杯蕴含的“变成空前绝后的巨富”的偈语。
在这首诗里,林尚沃以偈语的方式,表达了他从痴梦中醒悟、沐浴天国之风的感受以及自己对冲破层层缠附于身的凡尘业障的感悟。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首诗是一首歌颂感悟佛理的“悟道颂”。
听着报晓的钟声,林尚沃还感悟道:“贤者博学众长,强者战胜自我,富者自我满足。”因此,石崇师父所预言的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富”,不是指林尚沃今后要成为商贾中的甲富,而是预知林尚沃通过感悟欲望有限、节制欲望而实现的自我满足的“自足”,才真正是他变成天下甲富所应遵循的商道。
林尚沃曾错误地感到自己的商业、自己的财富全都是自己应占有的私物。因此,他常常得不到满足。已拥有了“九个”,还想再得到“一个”以圆满地占有“十个”;即使是最终已拥有了“十个”,欲壑之心却仍难以填平。有时,“十个”都拥有了,还差“一个”也不满足。总而言之,人是拥有了“十个”还想占有另外“十个”、占有之欲永远也满足不了的生灵,他被“千层万丈”的欲望所俘获。
瞬间,林尚沃醒悟到,自己的商业和自己的财富并不是自己必须拥有的,它们都是身外之物。
耳闻清晨寺庙的声声钟鸣,林尚沃开始深思熟虑起他今后的人生道路该如何走。在一番思考后,他的眼前浮现出三条供自己选择的道路。他明白,这些道路是无法回避或绕开的,是自己必须走的“无路之路”。他也明白只有自己走完这些“无路之路”,他才能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富”,成为商佛。决心既定,他点燃一支香插于香炉,双手合十,对着菩萨自言自语道:
“佛祖在上,我现在要走三条路。尽管我深深知道这剩下的三条路旅途艰难,但仍望佛祖保佑我,抛弃执着的欲望,走完这些‘无路之路’。南无阿弥陀佛,观音菩萨保佑。”
当天下午,林尚沃离开了金刚寺。在离开之前,他跟着法天师父来到秋月庵,瞻仰了石崇大师的舍利子。舍利子被放在专盛舍利子的盒子里,这些“碎身舍利”是在焚化大师的遗体后从骨灰里捡回来的。照法天师父所言,石崇大师的舍利子一共三十余颗。它们当中有的像黄金一样闪闪发光,有的似珍珠散发出不可名状的各种各样的光采。
林尚沃默默地看着石崇大师留下的舍利子,此时此刻,他的心情错综复杂,思绪万千:都到哪儿去了呢?能制作出天下独一无二的雪白的“匣燔”瓷器的禹明玉的本领消失到哪里去了?能制作号称天下神器、控制人的欲望的戒盈杯,同时又与其一起离开凡尘的石崇—当今世上活佛的灵魂,又归于何方?感悟到人生本来就没有“有与无”、“生与死”、“来与去”的禹明玉—不,石崇就这样仅仅留下几颗玲珑的舍利子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在山间被白雪覆盖的弯弯小路上,林尚沃的脑海里不断清晰地浮现出自己抉择的“三条路”。现在,摆在眼前的也仅仅只有这些了,那就是沿着这三条路毅然决然地走下去,让自己的决心付诸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