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尚沃一边默默地喝着茶一边这样想着。石崇大师知道戒盈杯何时被摔破,甚至也知道杯子被摔破之时就是自己临终之日。他密切关注着林尚沃的命运,因此,他知道戒盈杯能使林尚沃摆脱人生中最大的危机,并且还预见到杯子在林尚沃那儿要被人摔破,杯子被摔破的瞬间就是自己生命结束的时候。与此同时,他还通过戒盈杯关注着自己的命运。
就在此时,林尚沃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戒盈杯上刻的那八个字:“戒盈祈愿,与尔同死。”杯子在被摔破时八个字中“与尔”两个字已被摔掉,那么“与尔同死”不正是意味着“杯子被摔破之时,我将与其同归”吗?所以,石崇大师就在杯子被摔破流血的瞬间,自己也流血圆寂,这不正也印证了杯子上印刻的谶语吗?
“师父,”林尚沃突然抬起头来问法天,“有件事我想问一下。”
“什么事?”
“您能告诉我石崇大师的俗名吗?另外还有,您能否告诉我大师在入佛门前究竟是干什么的?”林尚沃感到自己所提的问题未免有些荒唐。可尽管明明知道自己的问题有点儿愚蠢,但此时此刻也只能这样问了。
面对林尚沃的提问,法天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往空着的茶杯里倒热水。在沉默一阵后他答道:
“大人,你不知道僧人的过去就是前生吗?不是谁都明白僧人的俗名和过去只不过是昔日的旧外壳吗?”
法天的话是对的。出家后皈入佛门,凡尘世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前生往事。林尚沃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一边思索着。虽然法天不愿意告诉石崇大师的俗名以及他入佛门前所从事的职业,但林尚沃却已经知道了这一切。石崇师父就是禹明玉,是池老人的养子。
禹明玉是当代烧制白色匣燔瓷器的第一名匠。他的一生坎坷不平,充满了挫折与不幸。可他享尽了各种名誉和快乐,曾沉迷于美酒与女色,并且作为艺术家达到了艺术的尽善尽美,实现了一个陶工人生中的所有目标。但是,就在他制作完旨在限制欲望的戒盈杯后,他离开了养父池老人,来到义州的边境小村隐居。他随身携带着戒盈杯,放弃原名“禹明玉”,改叫“石崇”。他不愿再做什么当代最著名的陶工,而是选择了遁入空门,削发为僧。他抛弃了前生所有的“业”而要开始新的人生!这才是他不愿回家的真正原因,尽管他的养父池老人望眼欲穿地盼他回归。
林尚沃刚从广州回来就登上了阔别30年的金刚山,目的就是要拜访石崇大师,询问其前生之事,并归还戒盈杯。而没想到自己来迟一步,就在自己要问石崇大师—不,禹明玉前生之事之前,正如他制作的戒盈杯的文字所预言的那样,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大人,”法天面带微笑说道,“你专程来归还石崇长老的杯子,看样子只能原路下山带回去了。以小僧之见,长老是把这个杯子当成衣钵传送给大人的。”
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道:“你就收下吧,大人。看起来,已圆寂的石崇长老的本意是通过杯子把衣钵传授给你,收你为受法弟子。你就遵循这一‘奥旨’,明哲保身,觉悟成佛吧!南无阿弥陀佛,观音菩萨保佑。”
那天晚上,林尚沃亲眼目睹了石崇大师圆寂前留下的“临终偈”。一般的“临终偈”大都是由长老口授,弟子书写记载下来,而石崇长老的“临终偈”却是他本人亲自书写的。笔迹苍劲有力并且字里行间洋溢着仙气,一点儿也看不出要去世的痕迹。就在看大师书写的“临终偈”的瞬间,林尚沃确信:戒盈杯上雕刻的文字与眼前的文字同属一种字体,分明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尤其是诗句“千古旅情百代事,浮云起灭月亏盈”中的“盈”字与戒盈杯上刻的“戒盈祈愿”中的“盈”字,字体完全一致。这更进一步证实,石崇大师本人就是当代最著名的匠人禹明玉。
林尚沃在金刚寺寮舍斋逗留了一天。其原因是白天下了一场大雪,山路被封,林尚沃应法天之邀没有下山。此外,30年来自己也迫切希望能在金刚寺里留宿一夜。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林尚沃因种种感怀而难于入眠。正如自己所料,石崇大师就是禹明玉。他想着石崇大师赠给自己的神器—戒盈杯把他从人生的危机中解救出来的恩德,又想及自己尚未报恩师父就仙逝,唏嘘不已。
林尚沃站起来,打开房门走出房外。暮色已深,风雪已停,天气转晴。白天的一场大雪,使万里江山变成了一片银色世界。在宁静明洁的夜空,一轮圆月从东方升起,散发着皎洁的
清辉,就仿佛白天从未阴过天、下过雪。在皑皑白雪上,月光在流动,黑夜宛如白昼般明亮。林尚沃慢慢走到大雄宝殿前,殿门开着,里面烛火通明。释迦牟尼佛像前香火仍缭绕不息。林尚沃脱下鞋,走进殿内。他虔诚地在佛祖像前跪坐下来,开始回忆起自己下山后在娑婆世界(指凡世)30年人生的风风雨雨。
他感悟到30年的岁月犹如一场梦匆匆掠过。就像石崇大师的临终偈所说的游“梦海”一样,人生一切只不过是往昔的外壳,兴亡盛衰百代之事也如同过眼烟云之云起云散,或如天上明月之阴晴圆缺,到最后都化为乌有,一切成空。
林尚沃面对佛祖佛像开始跪拜,他决心要跪拜1000次。30年前,他在这个寺庙里修行时每天都要对佛跪拜108次。人的一生,有88种“见惑”和10种“修惑”。其中,前者指的是只要醒悟就能消除的烦恼,而后者指的是即使醒悟也舍弃不了的烦恼。若再将人拥有的本能的贪心、愤怒的嗔心以及愚蠢的“痴心”等10种根本性的烦恼与上述烦恼合算起来,人的一生中共有108种烦恼。尽管人们明白追求金钱和权力、名誉与女人的欲望难以全部实现,但在心里却总是难以割舍。因此,为消除种种诱惑,有人奉劝每天要对佛跪拜108次。这种修行方法就如同擦拭镜子上的灰尘、在砥石上磨砺刀刃一样,通过一一地反省自己的烦恼,对佛跪拜108次,是谓“修道断惑”,通过这种修炼,各种烦恼就会一点一滴地慢慢消失。
在往事的追忆中,林尚沃开始拜佛。但事与愿违,身体已大不如从前,才跪拜了百余次就开始出汗。没过多久,他已累得大汗淋漓。拜到五百多拜,已不能控制自己精疲力竭的身体。
但他咬紧牙关,极力控制着,并在心中暗自激励自己:现在就后退是绝对不行的。
林尚沃使出全身力气五体投地地跪拜着,身体开始疼痛起来,并难以再坚持。全身各处针扎般疼痛,关节也仿佛断了一样。身上的汗像雨水一样流淌,膝盖也已经磨破。每一次跪拜,他的嘴里不停地发出声音:
“691、692、693……”
可就在不知不觉的一瞬间,身体已不再感到疼痛,自己进入了一种如同无我之境的昏迷,身子也飘飘欲仙。他感到自己立即就要倒下,但又觉得如果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他继续咬紧牙关并鼓励自己:绝不能就此倒下。
最后,他竭尽浑身的力气:
“996、997、998……”
终于,他完成了1000次礼拜,瘫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他的双膝、两肘和脸就那样扭曲着俯伏在地上。在感到全身湿透的同时,他也感到一种温热的液体沿脸颊流下。他后来才意识到这不是汗水而是热泪。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流泪。心里既不悲伤,也不痛苦,怎么会流泪了呢?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他这样寻思着。
就在此时,忽然,法钟开始鸣响起来,打破了拂晓的宁静,到了僧人们早晨拜佛的时候了。
声声钟声催醒了一度归于寂静的世间万物。林尚沃在完成了1000次跪拜后,由于过度疲劳,就那样趴在地上倾听着这声声钟声。
钟声,肃穆的钟声。只要听到这佛刹钟声就能忘却凡尘的一切烦恼,增长智慧,逃脱地狱,抛弃三界轮回的一切,圆满成佛。就在听到钟声的一瞬间,林尚沃突然站了起来,不再感到一丝昏眩,眼前的一切似乎忽然变得清澈明朗,心头涌现出一阵欲翩翩起舞的喜悦。突然,他独自哈哈大笑起来,看上去活像个神经病人。
唐朝圣僧临济说过:“见佛杀佛,见僧杀僧。”正像临济所说的,林尚沃遇见了石崇并最终“杀”了石崇。换言之,他是踏着石崇的生命才逃脱了人生的一劫。
这天早晨,听着钟声的林尚沃变得大彻大悟,他还用一首诗表述了他当时的感觉。这首诗后被收录在他编写的《稼圃集》里,诗名为《秋月庵晨钟》,诗的内容是:
野村喔喔呼更鸟,
山寺隆隆报晓钟。
天风欲破人间梦,
引下千层万丈峰。
林尚沃想通过面对释迦牟尼像跪拜1000次来报答师父石崇的恩德。跪拜完后,他从晨钟中得到了大彻大悟。而正是通过这份大彻大悟,他也最终“弑杀”了石崇大师。林尚沃不仅破解了石崇留给他的戒盈杯上的谶语,而且还破解了石崇的禅言:
“这个杯子不但会帮你摆脱你人生的最后一个危机,还会使你成为空前绝后的巨富。”
谜一般的石崇的遗言。在报晓钟声里,林尚沃彻底地破解了戒盈杯蕴含的“变成空前绝后的巨富”的偈语。
在这首诗里,林尚沃以偈语的方式,表达了他从痴梦中醒悟、沐浴天国之风的感受以及自己对冲破层层缠附于身的凡尘业障的感悟。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首诗是一首歌颂感悟佛理的“悟道颂”。
听着报晓的钟声,林尚沃还感悟道:“贤者博学众长,强者战胜自我,富者自我满足。”因此,石崇师父所预言的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富”,不是指林尚沃今后要成为商贾中的甲富,而是预知林尚沃通过感悟欲望有限、节制欲望而实现的自我满足的“自足”,才真正是他变成天下甲富所应遵循的商道。
林尚沃曾错误地感到自己的商业、自己的财富全都是自己应占有的私物。因此,他常常得不到满足。已拥有了“九个”,还想再得到“一个”以圆满地占有“十个”;即使是最终已拥有了“十个”,欲壑之心却仍难以填平。有时,“十个”都拥有了,还差“一个”也不满足。总而言之,人是拥有了“十个”还想占有另外“十个”、占有之欲永远也满足不了的生灵,他被“千层万丈”的欲望所俘获。
瞬间,林尚沃醒悟到,自己的商业和自己的财富并不是自己必须拥有的,它们都是身外之物。
耳闻清晨寺庙的声声钟鸣,林尚沃开始深思熟虑起他今后的人生道路该如何走。在一番思考后,他的眼前浮现出三条供自己选择的道路。他明白,这些道路是无法回避或绕开的,是自己必须走的“无路之路”。他也明白只有自己走完这些“无路之路”,他才能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富”,成为商佛。决心既定,他点燃一支香插于香炉,双手合十,对着菩萨自言自语道:
“佛祖在上,我现在要走三条路。尽管我深深知道这剩下的三条路旅途艰难,但仍望佛祖保佑我,抛弃执着的欲望,走完这些‘无路之路’。南无阿弥陀佛,观音菩萨保佑。”
当天下午,林尚沃离开了金刚寺。在离开之前,他跟着法天师父来到秋月庵,瞻仰了石崇大师的舍利子。舍利子被放在专盛舍利子的盒子里,这些“碎身舍利”是在焚化大师的遗体后从骨灰里捡回来的。照法天师父所言,石崇大师的舍利子一共三十余颗。它们当中有的像黄金一样闪闪发光,有的似珍珠散发出不可名状的各种各样的光采。
林尚沃默默地看着石崇大师留下的舍利子,此时此刻,他的心情错综复杂,思绪万千:都到哪儿去了呢?能制作出天下独一无二的雪白的“匣燔”瓷器的禹明玉的本领消失到哪里去了?能制作号称天下神器、控制人的欲望的戒盈杯,同时又与其一起离开凡尘的石崇—当今世上活佛的灵魂,又归于何方?感悟到人生本来就没有“有与无”、“生与死”、“来与去”的禹明玉—不,石崇就这样仅仅留下几颗玲珑的舍利子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在山间被白雪覆盖的弯弯小路上,林尚沃的脑海里不断清晰地浮现出自己抉择的“三条路”。现在,摆在眼前的也仅仅只有这些了,那就是沿着这三条路毅然决然地走下去,让自己的决心付诸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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