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刚山回来的当天晚上,林尚沃准备了一桌酒席,把朴钟一叫了过来。林尚沃在监狱中被关了一个多月,后又受到“安置刑”处罚,最后终于从被软禁的流放生活中解脱出来。这一切都是值得庆贺的。这是他回家后第一次摆酒席,是一次庆贺的酒宴。
林尚沃入狱的罪名是他“新建的住宅过于奢华”。
从金刚山回来后,他这才有时间好好地看了看自己新建的住宅。围绕祖先墓地新建的住宅,果然华丽雄伟、气宇轩昂,招致别人的嫉妒与反感实属情理之中。
林尚沃最终实现了自己长期追求的梦想,并将其变为现实。
在义州,林尚沃的家族是一个连续四代经商的商人世家。他的祖辈依靠向中国的使臣兜售小商品勉强餬口。他的父亲林凤库,由于穷困潦倒、无以为生而无奈投江自尽。不仅如此,他的两个弟弟也悲惨地死去。
林尚沃几乎每天都要去祖先以及他的父亲和两个弟弟的坟墓上看看。这些墓地坐落在白马山城新洞的三峰山下。他的愿望就是要在这山脚下,为祖辈和家族的冤魂建造一座雄伟的宅院。如今,所有梦想终于成真,新盖的大宅院像宫殿一样雄伟,矗立在世人面前。
大宅院里建有祠堂,这里安放着祖上的灵位。在祠堂的大门上,挂着用稻草做的草人。依当时的风俗,为给新家免灾祛祸而将稻草做成人的样子挂在门口,这个草人也叫草偶人。
那天晚上,林尚沃只叫了朴钟一一个人,只备了两个人用的雅净的酒席。
“叫我来有什么事吗,老爷?”朴钟一进门首先祝贺林尚沃结束了所有刑期,然后问道,“到新家后的第一个晚上心情如何?”
按照当地习俗,在搬家的当晚要煮红小豆粥,由家族成员分吃,并将其洒在房间的各个地方。这是由于鬼害怕红色,所以用红小豆将魔鬼驱赶出去。
林尚沃喝着小豆粥回答道:“虽然完成了先辈们的愿望,但是感触颇多啊。”喝完一碗红小豆粥后,林尚沃再次开口说道。
过了一会儿,两人端起酒杯你来我往地开始喝酒。朴钟一一时高兴,首先打开了话匣子。
“在朝鲜的八个道中,在这样豪华的住宅中生活的人,大概除老爷外别无第二人了。即便是皇帝居住的宫殿,也没有如此华丽。”朴钟一兴致勃勃地说道。
奇怪的是,林尚沃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喝酒。
在听到金刚寺的黎明钟声时,林尚沃就已经选择了三条“无路之路”,其中第一条需要自己立即践行。
喝了一阵酒之后,一直沉默的林尚沃突然开口说话了:“我建造这座新房,只不过是房上另外盖房、屋檐下又建屋檐罢了。”
林尚沃在杯中倒满酒后劝朴钟一喝下,接着说道:“有件事我想托付给你。”
“什么事?”
“我在先祖的墓地旁建这样一个大宅院,是为了能朝夕陪同先祖们生活,同时,还可同所有的亲戚们一起居住。但是,这是违反国法的重罪,理应受到惩罚。因此,现在我想将这房子恢复原样。”
“什么意思?”
长期以来在一块儿共事,仅凭眼神就能洞察出林尚沃内心活动的朴钟一,此时却无法理解林尚沃话中的含义。
“我是说,”林尚沃抬头看着朴钟一,用更清晰的语调说,“我想把这房子拆掉。”
那一刻,朴钟一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盯着林尚沃又追问一遍:“什么意思?”
“我是说想把新建的房屋拆掉。”林尚沃坚定地回答,他的声音中没有丝毫犹豫。
“您是说把新建的房屋全部拆掉?”
“即使不是全部,也要拆掉一半。特别是房子周围的围墙一定要全部拆掉,包括二层的柱子也必须拆掉。另外,还要刮掉那些豪华柱子上的色彩和丹青。”
“老爷,”朴钟一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打断林尚沃的话说道,“老爷您已经决定了吗?今天不是搬入新家的头一个晚上吗?您怎么会产生这样奇怪的想法?房子好不容易才建起来,怎么要全部拆掉?老爷,如果那样,那么老爷现在坐着的这个屋子不也要拆掉吗?”
听到这话,林尚沃毫不迟疑地回答:“这房子也要拆掉,一点儿不剩地拆掉。”
朴钟一被林尚沃的话震惊了,他茫然地说道:“老爷,您结束了所有刑期重获自由,所有的罪都已补偿了。您为什么还要拆掉自己的新房呢?”
朴钟一理直气壮地接着说道:“老爷,您住这样的新房别人也不会说什么,您有充分的资格,因为您是朝鲜八道中最大的商人,是有钱人啊。”
默默喝酒的林尚沃淡然地笑了笑说道:“朴公。”
“请讲,老爷。”
“你还记得我进山做过和尚的事吧?”
“当然知道,老爷。如果不是小人的话,说不定老爷现在还待在山中‘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地念经呢。”朴钟一用生硬不雅的语调,开玩笑地说。也许他是想通过粗俗轻松的玩笑来缓解主人倔强的心理。
林尚沃听了朴钟一的调侃哈哈大笑:“没错,若不是遇到了你,也许我至今还在山中‘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地念经呢。”说完又哈哈大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喝完酒后他又说道:“在山中做和尚时,我曾听到这样的故事。佛教有一本《百喻经》,这部经书中收录了许多故事。为了教化众生,这些故事通过非常简单的比喻使人们很容易地理解佛教教义。书中有这样一个故事。”
林尚沃用舒缓而低沉的语调接着讲道:“从前,有一个非常愚笨、幼稚、什么都不懂的蠢人,但这个蠢人非常有钱,是一个大富商。一天,这个愚蠢的富翁到隔壁的一个富人家里去参观三层楼阁。邻居家的楼阁不仅雄伟壮观、富丽堂皇,而且四周视野开阔,高高的楼上凉爽宜人,四周的景物能尽收眼底。
这个愚蠢的富翁想:‘我的财产一点儿也不比他的少,他是富翁,我也是富翁。可到如今我为什么还没住上这样的三层楼阁呢?’
于是,这个愚蠢的富翁叫来一个非常有名的木匠,对他说:‘你能建造跟那个三层楼阁一样巨大雄伟的楼阁吗?’
一听这话,木匠回答道:‘那个楼阁正是我建的。’
富翁一听那座华丽的三层楼阁正是自己叫来的这个木匠建的,非常高兴,对木匠说:‘太好了,那么你就给我建一座跟那个一样的楼阁吧。’
听到富翁的命令,木匠立即平整土地,垒起砖头,开始建造楼阁。看到木匠从低矮的地面开始垒砖建造楼阁,富翁起了疑心,他问木匠:‘你想建什么样的房屋呢?’
木匠答道:‘建三层楼阁啊?’
听到这话,这个愚蠢的富翁这样说:‘我不需要下面的两层,你只需给我建最上面的第三层楼阁就可以了。’
听到这话,木匠反驳道:‘这样怎么能行呢?不建第一层,怎么能建第二层呢?不建第二层,又怎么能建第三层呢?’”
林尚沃接着讲道:“但是这个愚蠢的富翁非常固执,毫不屈从:‘我只需第三层,你只需给我建最上面的一层。’
一听这话,木匠说:‘我不会建那样的房屋。’
说完,木匠就走了。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朴公。”
林尚沃面带微笑又喝了一杯酒,之后将空杯递给朴钟一道:“我就是那个不建第一层、也不建第二层、只想建第三层的愚蠢的富翁。虽然我稍微有点儿钱,但由于不切实际的欲望,就成为只想建第三层楼阁的无知愚蠢的富翁了。”
林尚沃突然拿来毛笔,沾满墨汁,在纸上一挥而就,写下了两行字。
朴钟一在一旁读道:“今称言行虚构者,空中楼阁用此事。”
写完这句诗,林尚沃解释道:“这句诗的作者是中国清代学者翟灏,它的意思是‘现在谈起言行不切实际的人时,经常称他们的想法是空中楼阁就是源自这个故事’,朴公。”
林尚沃用低沉但又充满自信的语调接着说道:“没有第一层,也就没有第二层,在虚空中悬浮的楼阁就是空中楼阁。我就是那个追求空中楼阁的愚蠢的富翁,也就是翟灏所说的‘言行虚构者’。那么,现在我要这空中楼阁有什么用呢?新房、大宅院、豪宅又有什么意义吗?
尽管从外观上看,大宅院不是空中楼阁,但从我的内心里看它却不是房子。在我的内心,至今还没有平整土地,第一层的砖石至今还没有垒砌,又怎么能建三层楼阁呢?”
林尚沃暂时打住话头,盯视着朴钟一。短暂的沉默之后,林尚沃平静地说道:“朴公,你现在明白了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拆掉新房了吗?原因就在这儿。对我来说,这所房子不是新房,而是悬在空中的楼阁,浮在天上的海市蜃楼。过去,中国北宋有一个学者兼政治家名叫沈括,号梦溪,在朝中担任‘司天监’,负责观测天体、制订历法。他是一位博学家,尤其精通天文、地理、数学、本草等。在他担任地方官员后,曾几次前往边境地区巡视。有一次,他遇到了一件奇异的事情。他在巡视沿海边境登州时,曾在海平面上看到华丽的城市、鳞次栉比的楼阁。因此,他就乘船前去观看,可什么也没有看见,原来水平线上出现的华丽楼阁只是一座座海市蜃楼,沈括后来在自己编写的博物志《梦溪笔谈》中写下了这样的经历。”
林尚沃稍作停顿,再次拿起沾满墨汁的毛笔,在白纸上写道:“登州四面临海,春夏时遥见空际,城市楼台之状,土人谓之海市。”
朴钟一怔怔地看着林尚沃写的文字问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林尚沃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说道:“这些话的意思就是‘登州四面环海,春夏之交,在遥远的海面上可看到由楼阁形成的都市,这个地方的人们就将其叫做海市’。由于海边水蒸气多,空气湿度大,就会将毫不相干的地方的物像折射在海平面上,因而就会看到由豪华楼阁围成的城市。登州当地人将这叫做‘海上城市’,这也和虚无的空中楼阁的意思相似,明白了吗,朴公?”
林尚沃注视着朴钟一,委婉地说道:“我盖如此豪华的大宅院,已经不是在盖房子,而是像那个愚蠢的富翁一样在盖空中楼阁。同样,我建的这座房子不是人住的房子,而是在海平面上浮现的楼阁城市,即虚无的海市蜃楼。所以,我盖的房子就好比是在空中建的空中楼阁、在海上建的海市蜃楼、在沙滩上建的沙上楼宇。朴公现在你明白了吧?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新房拆掉的原因。”
直到这时,朴钟一才真正了解了林尚沃的想法,同时,他也知道既然林尚沃的决心已定,就绝不可能再更改。他边默默喝酒边想。
朴钟一突然抬头注视着林尚沃问道:“若果真是那样,什么时候开始拆呢?”
“马上开始,”林尚沃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就从现在开始。”
“但是,”朴钟一反问道,“现在是数九寒天,屋外风雪交加,正是严冬季节。老爷,冬天先在新房中住着,等到了春天再拆也不迟啊。我想最好是推迟一个季节,等新春来时再拆”
听了朴钟一的话,林尚沃把刚端起来的酒杯往桌上一放,说道:
“从前,中国有一位建封禅师,他的一个弟子曾问他:‘四处皆净土,每条大路都是通往涅槃之门。若想走这些路,应从哪儿出发呢?’对于这一疑问,建封禅师是这样回答的:‘路在眼前。’之后建封禅师又说:‘就从这儿出发。’朴公,难道拆毁空中楼阁还需要什么时机吗?海市蜃楼行将逝去,正如佛祖所言‘就从这儿出发’,朴公,我们明天早上就开始拆。”
第二天早上就要开始拆房,林尚沃在他入住新居的第二天就要拆除它。
这件事情着实令人非常震惊。拆毁房屋是对犯了违背伦理大罪的罪人,或大逆不道罪人的处罚,因此,一时间全城百姓都在对此议论纷纷。
但是,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按照林尚沃的指示,环绕大宅院的围墙被拆除了,两根二层的柱子也被割断。过于雄伟的屋子也被拆掉,就连柱子上的色彩、丹青也全被刮掉。完好无缺的建筑只剩下围绕祖先墓地的祠堂。
林尚沃的夫人洪南顺知道后,非常吃惊,她跑到老爷面前问道:“您到底想干什么,好不容易盖起的房屋还没有住就拆掉了?”
面对一生顺从听话的正房夫人洪南顺的质问,林尚沃只是微笑着回答:“我拆掉这房子是为了盖更大的房屋。”
对此,洪南顺问道:“那么,您到底想在什么时候、在哪儿重盖更大的房子呢?”
林尚沃接着答道:“现在不是要在外面,而是要在 ‘里面’盖大房子。”
洪南顺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再次问道:“里面是指哪里?”
林尚沃没有回答妻子的质问,只是指着自己的胸口。林尚沃像哑谜一样的回答实际上是说,建造大宅院的地方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林尚沃就这样将自己新建的房屋拆掉了,这正表露了他想通过商道成为商佛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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