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谁的尸体埋在这儿呢?”松伊用双手往杯中倒满酒,然后又双手捧起递给林尚沃问道。
林尚沃想,也许喝杯酒自己的心情会稍微镇定一些。于是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喝完,林尚沃说道:“这儿埋的人不是我的亲戚,而是我亲密无间的故友。”
“但是,”松伊再次小心地问道,“到处都看不到碑石啊。”
“这……”林尚沃深呼了一口气答道,“这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这是因为埋在这里的是犯了国家重罪的大逆罪人。”又喝了一杯酒,林尚沃接着说道,“二十多年前,在这一带有一个大叛逆,他的势力很大,曾经一度控制了这里的所有地方,但是很快就被官兵剿灭了。”
“老爷,贱妾也曾听过这样的传闻,”松伊忧虑地补充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从那以后,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的岁月。”
“那么,那么是老爷为了掩人耳目,而将那大逆罪人的尸体掩埋在这儿的吗?”
“是的。”林尚沃答道。
“为什么要将他的尸体带到这个遥远的荒岛上掩埋呢?”
“因为他的家乡就是这个地方。那个罪人就出生在这里,他在这个地方经营矿山,是一个无人不知的大富翁。”
“那个罪人叫什么名字?”
“那个罪人叫李禧著,埋在这儿的人就是李禧著。”林尚沃一边指着前方的平地一边说道。
就在那时,一直在聆听林尚沃讲话的松伊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老爷,我有句话想要问您一下。老爷前一天晚上曾要求贱妾不必穿丧服,而只在胸前挂衰就行。胸前挂衰是只有亲骨肉之间才能使用的,那么埋在这个墓中的人和贱妾有什么关系呢?”
单刀直入!
林尚沃瞬间哑口无言,不知该从何说起。但是,林尚沃想这个时刻迟早都会来的,而且将松伊带到这个地方,不就是为了将她出生的秘密、与她身份有关的所有谜底,都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吗?
“松伊。”林尚沃用低沉的语调开口说道。
“您请讲,老爷。”
“现在你仔细听我讲,不论我说什么,都不要表现得非常吃惊和害怕,明白了吗?”
林尚沃注视着松伊。松伊只是呆呆地望着在春天的阳光里闪烁着流动的江水,没做任何回答。她脸上的表情表明她早有心理准备,她的表情里流露出类似李禧著的毅然决然之色。
“松伊,你不是官妓山红的亲生女儿。在你五岁上,山红将你收为养女。山红不是生你的亲生母亲,只是养育你的养母。这个你明白吗?”
对于林尚沃的问话,松伊仍是不作任何回答,她倒满一杯酒一口喝下之后说道:“您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呢?母亲山红不是生我的母亲,而是抚养我的养母,在郭山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呢?”
“你知道你的生母是谁吗?”
“我不知道,老爷。但是,是官妓的女儿怎么样?是官奴的女儿又会怎么样?反正不都是侍候人的丫头吗?”
松伊的话带有自嘲的意味,她也曾隐约知道自己是官奴的后代。
“当然了,松伊,你是官奴的后代,你的生母名叫孙福实。”
从林尚沃的口中听到自己生母的名字,松伊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但是她的脸上仍然面无表情。
“老爷,”在经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松伊终于开了口,“即便是现在弄清贱妾的生母是谁又会怎么样呢?是官妓的女儿,还是奴婢的女儿,又有什么差别呢?两个人的八字都是当卑贱的奴婢罢了。”
“不是这样的。”林尚沃打断松伊的话道,“你的生母虽然是官奴,但并非生来就是奴婢。知道了吗?她出生时并不是奴婢,只是有一天因朝廷的原因而在旦夕之间沦为奴婢的。”
已经受到巨大震动的松伊已完全面无表情,她用力地注视着林尚沃问道:“贱妾的生母到底犯了什么罪?是在战争中被俘了吗?要不然她到底是犯了什么大罪,而旦夕之间就沦落为衙奴呢?”
“你的母亲没有犯任何罪。她敬仰上苍,循规蹈矩。她出生于名门,是一位有着纤纤细手的文弱的良家女子。”
“但是,”松伊再次一口喝掉一杯酒,然后问道,“那为什么贱妾的生母会在旦夕之间沦落为衙奴呢?”
“那都是因为她的丈夫。松伊,你的生母沦落为官奴都是因为你的生父。”
“老爷,”这时松伊才抬头正面凝视着林尚沃的脸问道,“贱妾的生父到底犯了什么罪?”
严酷的质问。林尚沃心想,不能再回避这个问题了,现在也无路可退了。因此,他不得不正面回答松伊的这个问题。
“你的生父现在就埋在你的前面,”林尚沃答道:“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为什么带着你到这儿来,而只要求你在胸前挂衰而不穿丧服?现在你知道理由了吧?原因就在这儿。你的生父名叫李禧著,是无人不晓、首屈一指的大富豪。他从小就壮志满怀,野心勃勃。但由于一个错误的梦想,你的生父被叛逆所骗,挑起战乱,引起动荡,最后被官军击败,直到最后一刻战死。由于这个原因,你们家剩余的所有家族成员都纷纷成为官奴,被卖为侍女。也就是在那时,李禧著的妻子也就是你的母亲生下了腹中的遗腹子,这个遗腹子就是松伊你。”
林尚沃暂时打住了话头,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松伊的脸色非常苍白而沮丧。为了控制激动的情绪,她咬紧牙关,表情僵硬,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但是,她以惊人的忍耐力克制着内心的震动,在她那苍白的额角上,太阳穴上的青筋就像马上要爆裂似的鼓胀着,表明她内心深处正经受着巨大的震撼和痛苦。
“最初,我曾决定将所有的秘密保守到最后,无论对谁也不吐露。天底下知道这一秘密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若不讲,这个秘密将永远地封存在迷宫中。但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将我知道的所有一切毫无隐瞒地讲出来。”
林尚沃往祭祀用的酒杯里倒满酒,然后对松伊说:“那么,现在你该怎么做?你不站起来向亡人敬酒行大礼,以安慰亡人的灵魂吗?只有这样才能告慰亡人的冤魂。”
就在那时。
失魂落魄地茫然坐着的松伊,像决定了什么似的站了起来。
她往酒杯里倒满酒,在坟墓边绕了三圈,一滴滴地将酒洒在坟墓上,之后开始对着坟墓行大礼。行完礼后,她突然扑倒在坟墓上,将身体趴在坟上,浑身像波浪一样剧烈颤动着。
“父亲,”她对着坟墓恳切而大声地呼喊着,不时发出抽泣声,同时还夹杂着痛哭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父亲—“
林尚沃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松伊痛哭的身影,心想就让她尽情地哭个够吧,只有这样她才能稍释心中的怨恨。就让她尽情地哭吧,让她把心中所有的怨恨都哭出来。
“父亲—“松伊用手指抓着荒无寸草的地面,泣血般哭叫着。
那一声声哭嚎,在江水上空回荡。二十多年来,江水一如既往地流淌着,不因人们的喜怒哀乐而改变自己。
“父亲——,父亲—“
听着松伊痛哭的声音,林尚沃心中盘算着。所有的秘密都已经揭开了,有关松伊出生和松伊身份的所有秘密,现都已大白于天下,多年郁积在心中的块垒、所有的心理负担都已得到释放,现在也可以轻松一下了。
那天下午,他们很晚才结束扫墓。然后,在林尚沃的催促下,他们朝着郭山方向出发了。
林尚沃骑在马上想,现在对李禧著所有的债都已偿还了,已将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松伊,也到了该准备与松伊分手的时候了。
中国的三国时代,有一个“挥泪斩马谡”的故事。
就像诸葛亮流泪砍下了违反军令的马谡的头一样,为了自己真心爱恋的松伊,林尚沃觉得应一刀斩断与松伊的情丝。
为了自己真心爱恋的松伊的前途,不能再用个人感情来束缚她了,而应快刀斩乱麻似地斩断与松伊的情丝,给她充分的自由空间。只有这样才能使松伊彻底死心。
林尚沃带着松伊到嘉山祭祀李禧著后,回来没过几天就离开了郭山。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两个人准备了酒席相对而坐。虽然无法开口说话,但是松伊非常清楚今天晚上是两个人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通过林尚沃的口,松伊已知道了有关自己身世的秘密,并由林尚沃将自己带到二十余年前去世的父亲墓前进行祭祀,了解到父亲李禧著生前和林尚沃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就在那一瞬间,松伊凭直觉便感到林尚沃将要离开自己。
要离开我了,老爷就要离开我了。就像古代流传下来的《归乎曲》中唱的一样:
我爱恋的老爷就要离我远去,
你走了走了,弃我远走了,
今后的日子一天天该怎么过,
你走了走了,弃我远去,
即便是想挽留,你也不再回首,
目送你远去,盼你还能如上次离开一样再回来。
自古以来代代传唱下来的这首高丽歌谣,表达了担心与爱人离别的情怀。如同这首歌谣里所唱的那样,松伊的内心似乎也一下子崩溃了。
我爱恋的老爷就要离我远去,
今后的日子一天天该怎么过,
心爱的人就要弃我远去,
这该如何是好?
等待丈夫归来就送给他的绸衣现已织好。但就在使劲地踩动织布机赶织衣服的同时,松伊的内心却是那样的痛楚、伤心欲绝。
啊,啊,这该如何是好呢?
我爱恋的老爷就要弃我远走了,
即便是极力挽留也毫无用处。
死搅蛮缠更会使他一去不复返,
倒不如假装不知。
若假装不知送他远走,或许有一天他会回来!
“……起初,我来郭山任郡守,在查点官妓时看到你的那一瞬间,就感觉非常吃惊。”林尚沃喝着松伊为他斟的酒,慢慢地开始回忆着过去,“那倒不是由于初次看到你时感到陌生,而是像多次遇见的故人那样感到十分熟悉。因此,在你跳裙舞的那天晚上,我偷偷地将你叫过来,问你以前是否见过我。”
“我记得很清楚,老爷。”松伊迎合着林尚沃的回想说道,“老爷询问我的父母是谁。”
“所以,为了见你的养母山红,我偷偷地只带着典吏,到酒店微服私访。但是,从山红那里并没有了解到任何秘密。于是,回到衙门后,我让人找来有关奴婢的卷宗,通过奴婢卷宗我查到了你的户籍。在看到你户籍的瞬间,我十分震惊。因为在奴婢卷宗中清楚地记录着你的父亲就是李禧著,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在初次见到你时并不感到陌生,而像见到有宿世缘分的熟人,那时我才知道了这个秘密。那一夜我彻夜未眠,感到非常的苦闷。你知道那夜我为什么彻夜未眠、精神苦闷吗?”
这时,风猛地推开了房门。屋外淅淅沥沥地下着春雨,院中盛开的梅花被的春雨润湿。
松伊在想了好一会儿之后回答道:“……老爷的深意我怎么会知道?”
“那天晚上,”林尚沃斜端着酒杯接着说道,“我下了一个决心,那就是让松伊你去侍寝。在经过苦思冥想的不眠之夜后,我做出决定,首先要让城里到处散播新任使道迷上你的消息,之后再让你去侍寝。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连续二三次让你侍寝后,这消息很快便传遍全城,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所有这些都是我事先设计的谋略,一切都按照我的计谋顺利地进行。现在你还能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侍寝吗?”
对于林尚沃的追问,松伊自斟一杯酒喝完之后,用近乎慨叹的语气回答道:“贱妾怎能不知道老爷的良苦用心呢?”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成为我的小妾。这都是那天晚上我苦思一夜想出的计谋”
“为什么要这样呢?”松伊喝着酒问道,脸上已微带红晕,“为什么要贱妾去侍寝,并特意让我成为您的小妾,最后还让我独立生活呢?”
“这个……”一口喝完酒后,林尚沃回答道,“那只是为了救你。那天晚上,我熬了一夜,在查阅奴婢卷宗的同时也陷入了深深的苦思冥想之中。我一直在想,怎样才能将故友李禧著的女儿从官妓中解脱出来呢?该用什么方法为其赎身使其成为良民呢?虽说用钱可以为奴婢赎身,但由于她的父亲是大逆罪人,全家族的人都已沦为官奴,且这些都被记录在奴婢卷宗中。要让一个官妓脱籍为良,惟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成为良民的妾室。所以,我设计的计谋是,为避免别人的怀疑,让松伊你做我的小妾。”
“于是,”松伊深吸一口气说道,“……一切都按照老爷您的意思进行了?”
“你也知道的,一切都按照我的意思顺利地进行了。”林尚沃故意哈哈大笑着说,“按照那天夜里的谋划,我三次把你叫进官衙来服侍我,于是消息很快便传开了,整个镇子到处纷纷流传新任使道迷上了官妓松伊。我将计就计,自然而然地将你纳为妾室。这样,你才终于得以脱籍,赎身为良。”
“但是,”松伊问道,“难道所有这一切都是老爷您的计谋吗?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老爷您的意思进行的吗?”
“哈哈哈—“林尚沃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猛拍自己的膝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看,不是一切都按照我的意思进行了吗?”
“但是,仅仅是这些吗?”
松伊涨红着脸正面注视着林尚沃的面孔问道:“老爷您将我拥在怀中,难道仅仅是出于昔日的友情而为故友的女儿赎身,并将她从奴婢中解救出来吗?”
松伊的质问十分尖锐。林尚沃避开她尖锐的目光回答道:“若不是那样,那么在友情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感情吗?”
“老爷,”松伊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贱妾对老爷的相思,梦寐中都难以忘怀。难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友情吗?”
“那么在友情之外还有什么个人感情吗?”林尚沃反问道。
“但是,老爷。贱妾与老爷是谁也离不开谁啊!老爷若是雎鸠,贱妾就是荇菜;老爷若是玄琴,贱妾就是琵琶;老爷若是牛郎,贱妾就是织女;老爷若是巫山,贱妾就是朝云。所有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朋友间的友情吗?”
松伊追问真相的质问像利箭一样不停地射过来。为躲避利箭,林尚沃就呵呵笑着回答
“若不是友情那还有什么个人的感情吗?哈哈哈,你说父亲和女儿之间还应相互回避吗?你听我说,松伊,如果你的父亲是李禧著,那么我和你的父亲没有什么差别。父亲和女儿之间这种的近亲关系怎么能相奸呢?”
“但是,”松伊毫不退让,两只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林尚沃的脸,“老爷,您已和贱妾举行了结婚仪式,已成为贱妾的丈夫。正如老爷您所说的,在这个房子里,我们度过了新婚的第一个夜晚。您当时还说‘但愿同老同死’,贱妾也曾这样说,‘即便生而不能同老,死也要同穴’。难道这些誓言都是假的吗?难道仅仅是出于老朋友的友情才假装这样发誓吗?”
一直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的林尚沃这时才开口说道:“松伊啊。”
听林尚沃这么一叫,松伊马上说道:“您请讲,老爷。”
“好好听我说,你能把我的话记在心里吗?”
“……这是自然。”
“松伊啊,我曾几次说过,将你赎为良民的惟一方法就是与你结婚,将你纳为小妾。你的父亲李禧著是大逆罪人,使你生存下来的方法也只有这一条。这次我被朝廷逮捕沦为囚犯,被罚一年左右的流放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你明白了吗?正如人们所说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备边司已经揭发并追查了我将大逆罪人的女儿收为妾室这件事。”
林尚沃打住话头,将空杯子递给松伊。松伊双手握瓶将酒杯倒满。林尚沃默默地喝着酒,什么话也不说。沉默良久,林尚沃开口说道:“松伊,你听我说,一定要牢记我说的话。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已按照我的意思完成了,松伊已成了良民。现在再没有人说你是奴婢的后代了,你已是自由人。你离开这儿吧,远远地离开这儿,我将给你足够的钱让你开始新的生活。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来找你。过了今晚,天亮之前我就离开你,这是我们两人最后一次相聚。如果,你我过分看重个人情感而情缘不断的话,那么你我都会死去。但是,如果利用这个机会斩断我们间的情丝,那么我也能活,你也能活,我们两人都将获得新生。因此,你要尽快离开这里。幸好,你现在还很年轻,不久后你就会拥有新的生活。你的血液里不是流淌着你父亲的血液吗?你父亲是那样的英勇和不平凡!你可以继承你父亲的姓氏,起个新名字,叫李松伊,从现在起你就用这个新名字好吗?”
林尚沃用深沉的目光注视着松伊的双眼,松伊的双眼中已满含泪花。
这一刻最终还是到来了,自己爱恋的人就要离开了。
但是,泪水没有扑簌簌地落下来。松伊坚强地克制着,尽量不让眼泪流出来。
“请您也给贱妾倒杯酒。”
松伊的话刚出口,林尚沃就在自己喝过的酒杯中倒满酒。松伊接过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满脸通红地说:
“老爷,贱妾直到现在才完全明白您的良苦用心,直到现在才知道老爷为什么要将贱妾带到父亲墓前。同时,贱妾也懂得了老爷所说的天一亮就离开、离开后再也不回来的意思;更深刻理解老爷让贱妾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开始新的生活的深刻含义。但是,老爷,贱妾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
松伊停了停,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双手把空杯斟满,递给林尚沃,一边递酒一边说:
“这最后一个问题,请老爷一定要坦率回答。”
“还有什么不明白吗?”林尚沃接过酒杯。
松伊却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林尚沃喝完杯中酒,仍一言不发。林尚沃忍不住首先开口说道:
“你刚才不是说有话要问我吗?”
“既然那样,那么贱妾就问了。”松伊将脸转向正下雨的庭院,望了一会儿,而后转过脸来正面直视着林尚沃问道,“老爷,您真的有信心吗?您真的有信心离开贱妾,将贱妾忘掉吗?看不到贱妾您能忍受吗?您不会因为思念贱妾而身心染病,卧床不起吗?真的,真的天一亮您就和贱妾诀别再也不回来了吗?今后,您看不到贱妾也能一天天过得很快乐吗?不会由于孤独寂寞而沉于伤心之中吗?没有贱妾您的生活会有活力吗?不会因想念贱妾的身体而每晚辗转反侧吗?没有贱妾给老爷捂热冰凉的身体,您能休息好吗?真的,真的再问老爷一次,即便是没有李松伊,老爷也能生活下去吗?真的有信心将那份难以割舍的尘世情缘一刀斩断吗?”
连珠炮似的提问,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字字句句都坦露了松伊的内心世界。在一阵倾吐之后,松伊暂时中断了心中无限的话语,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爷,”松伊用凄楚急切的眼神注视着林尚沃的双眼说道,“如果老爷您能做到的话,贱妾也能够做到。贱妾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去远方开始新的生活,贱妾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老爷,”松伊一口喝光了杯中酒之后,继续说道,“如果没有我,老爷您将不能活下去;如果没有我,您的人生将非常空虚。当老爷您再来寻找贱妾,而贱妾已无踪影时,您会痛苦地病倒。贱妾不忍离开老爷,也正是因为老爷您啊!
贱妾此生愿与老爷长相守,不分离。老爷死,贱妾愿与您同死,并与老爷您埋在一起,除此之外,松伊还能指望什么呢?老爷您离不开贱妾,贱妾也离不开老爷,我们相互之间是鱼水之情啊!因此,老爷,贱妾最后再问一句,您真的如此自信吗?如果贱妾远离此地再也不能见面,您自信能将贱妾彻底忘掉吗?”
松伊正面注视着林尚沃的双眼,接二连三地提出了一些非常尖锐的问题。
这是一些无法回避、必须回答的问题。受到质问的林尚沃微笑着答道:“再给我倒杯酒好吗?”
于是,松伊又双手斟了杯酒,林尚沃默默地将酒一饮而尽。然后,他将空杯放下,又说道:
“再倒一杯行吗?”
松伊一倒满,林尚沃又一次将酒一饮而尽,将空杯放在桌上,又对松伊说:“再来一杯行吗?”
林尚沃要松伊再给他倒第三杯酒。自古以来,连喝三杯酒意味着自己毅然决然的意志,这是酒席上的酒道精神。
松伊也非常清楚这一酒道,因此,她无言地双手再次将酒杯斟满。虽然喝了很多酒,但林尚沃却毫无醉意,默默地将松伊为自己斟的第三杯酒一口喝光。而后,他将空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与松伊相对而坐,开口说道:“你所问的问题我已经很清楚地回答了。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切的一切都已按我的意愿进行了。”
林尚沃突然停下话语,拿过砚台,用毛笔蘸满墨汁一口气在纸上写下了一首汉诗: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写完这首汉诗之后,林尚沃问松伊:“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吗?”
“知道,这是唐朝诗人王维的诗。”
“对,”林尚沃将笔一扔说道,“这首诗是王维的《送别》。”林尚沃用手指指着自己写下的诗逐字逐句地吟道:“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
白云无尽时。“
吟完王维的诗,林尚沃接着对松伊说道:“松伊,你劝我喝酒并问我到哪儿去,我现在借用王维的诗来回答你。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
林尚沃似乎在唱打令谣似的,用唱歌的音调说道:“由于我的志向得不到施展,将要返回南山隐居,因此松伊啊,你不要再问我要到哪儿去了,总是白云悠悠终无尽头。”
林尚沃接着又说道:“松伊啊,你现在已远离我的内心,覆水难收,人心难回。”
这就是林尚沃对松伊最后一个问题的最终回答。听了林尚沃的最后回答,松伊站起来说道:
“老爷,贱妾明白了。”
然后,松伊慢慢地对着林尚沃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她的眼中虽然满含着泪花,但泪水已不再下淌。那是作别的礼节,通过佛教中至高无上的虔诚敬意—三拜来结束爱恋和情欲的缘分,那也是包含着感恩之情的送别仪式。
第二天早上,天亮之前林尚沃就离开了郭山。也许是怕镇上的百姓看到,在将带来的钱和物给了山红之后,林尚沃便戴着斗笠离开了郭山。那些财物是林尚沃要求松伊远离此地,开始新生活所需的一大笔钱。
对于昨晚两个人的离别毫不知情的山红来说,得到这一大笔意外的钱财,自然是高兴得喜笑颜开,合不拢嘴。
“我走了,岳母。”
林尚沃对山红挥了挥手,踏上了一去不复返的归路。山红没有送出大门,而是在门内给他送行:
“老爷,我们家的大门时刻为您敞开着,您走好,请您走好。”
在房间内听着林尚沃的道别声、离去的脚步声以及养母山红的吆喝声,松伊悲痛欲绝
为了抑制快要涌出的眼泪,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力地控制住自己。
他走了,亲爱的心上人他走了,走了之后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啊,往后的日子一天天该怎么过呢,
他弃我远走了……
终于,门外林尚沃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松伊从镶嵌着装饰品的刀鞘中抽出了锋利的银妆刀。
这把银妆刀是松伊为了保护自己的贞节而常常挂在袄带上的佩刀。但是,现在贞节又有什么用呢?松伊手中拿着锋利的银妆刀在空中挥舞着。这把刀在受到攻击时可用来自卫,必要时还能成为结束自己生命的武器。
银妆刀在松伊的手中飞舞着,她使劲地向下砍去,将织布机上几乎已经织成的绸布一刀两断。
这是为了等待心上人回来而织了一年多的丝绸。但是,现在心上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些衣料还有什么用?还做衣服干什么呢?
心上人走了,心上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松伊用银妆刀将织布机上挂着的丝绸一块块地划得粉碎,然后跪倒在地上,一直强忍着的哭声,终于火山一样爆发了出来,她不禁痛哭流涕。
心上人离我远走了,往后这日子一天天该怎么过啊!
这不由使人联想起了断弦的故事。
在中国古代的春秋战国时代,有一位弹奏玄鹤琴的名家伯牙,在惟一能听懂自己弹奏的玄鹤琴曲调的知音—钟子期去世之后,他斩断琴弦,终生不再弹琴。松伊也像伯牙一样,将自己爱恋的心上人的衣料撕碎,来断绝与他的情缘。
此时,林尚沃恰好走出郭山城门。
离开城门来到山脊之后,林尚沃摘掉了斗笠。他下了马,颓然坐在了开满山踯躅花的山坡上。山下可依稀看到郭山城内的风景。茫然地看着眼前风景的林尚沃这才喃喃自语道:来郭山的预期目的全部实现了,在金刚寺凌晨的钟声中所感悟到的三条‘无路之路’中,自己现在已经走完了两条。
与松伊离别之际,尽管竭力隐藏自己的感情,尽量保持丝毫不动声色,但林尚沃的内心还是被离别的伤痛撕碎了。
我真的能够活下去吗?
就像松伊昨晚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我离开了松伊真的能活下去吗?看不到松伊我能够活下去吗?真的有信心再也不回郭山来了吗?我能有信心将那份与松伊间的尘世姻缘一刀斩断吗?
而这份情即使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割舍啊!
绝不能!坐在岩石上呆呆望着郭山城的林尚沃摇着头高喊道。
纵然非常痛苦,但现在也只能走这条路了。也只有这条路才是我和松伊可以共生的道路。
很早以前,佛祖就在经典中说过,爱欲是生死的根源。
对此,弥勒菩萨问佛祖,怎样才能消除轮回的根源呢?
佛祖回答道,天下众生,本有各种爱情、贪心和淫欲,因此生死就是轮回。天下众生要铭记,由于淫欲,这才产生了各自的性情和生命,因此轮回的根源就是淫欲。淫欲引起爱情,生死得以延续。淫欲产生于爱情,生命又产生于淫欲。天下众生因热爱生命而依赖淫欲。热爱淫欲就成为原因,而热爱生命就成为结果。
因此,佛祖有一个这样的结论,人若被爱欲所纠缠,内心就会沉迷混乱,而目不见道。仿佛搅动清澈平静的水而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一样。你们必须抛弃爱欲,清除爱欲的污垢,就能够看到道。看到道的人就好像举着火把走进黑暗的房间一样,黑暗消失、房间豁然明亮起来。若学习道悟出真理,就会消除无明而剩下智慧。
看着漫山遍野血一般的金达莱和山踯躅花,林尚沃思考着。
就像佛祖所说的一样,我离开松伊就是斩断了爱欲,同时由于抛弃了爱欲,心中的污浊会完全沉淀下来,也就能摆脱生死的轮回。不,我摆脱爱欲不只是为了我自己的前途。对松伊来说,我才是爱欲的对象,我才是爱情和淫欲的魔障,是引起各种烦恼和痴迷的魔鬼。正是为了松伊,我才离开她,使松伊从爱欲中摆脱出来。
只有这样才是成道之路。
虽然她现在责怪我,指责我的冷酷无情,但总有一天松伊会体谅我,到那时她反而会感激我的。正如佛祖在《法求经》中曾经说过的那样:“既不要拥有你所热爱的人,也不要拥有你所憎恶的人。见不到所爱的人非常痛苦,而见到憎恶的人也非常痛苦。因此,不要特意制造爱情,爱情是憎恶的根本,没有爱情和憎恶的人,也就没有任何束缚和忧虑。”
站在能俯瞰郭山城的山梁上,林尚沃彻底抛弃了内心深处的最后一丝留恋。他再次上马赶路。此时此刻,年轻时在寺庙中学习过的佛祖的演说,像雷声一样在他的耳边轰鸣:
“在亲近的人们之间会产生爱情和思念,而在爱情和思念中必定会产生痛苦。在恋情中会产生担心,就像犀牛角一样孤独无助,独自漂零。爱欲的光彩非常美丽、甜蜜、愉快,同时,各种各样的爱欲会使我们的心破碎。感官的爱欲具有类似的危险,就像犀牛角一样孤立无助。就像不为声音吃惊的狮子、不能被网抓住的风一样,爱欲也会如同犀牛角一般孤立无援,独自离去。”
现在,我就像犀牛的角一样独自走了,松伊也一样。就在我像犀牛角一样独自离开时,松伊也像不能被网抓住的风一样独自离开了。只有这样,两人才能生存下去,这是共生之路……
林尚沃恪守了自己的诺言,他再也没有为了见松伊而前往郭山。
松伊也一样。就在林尚沃离开几个月后,她将家中整理了一番,然后突然离开了。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甚至连松伊的养母山红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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