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郭山回来后,林尚沃决定立刻踏上“第三条路”。
将建好的新居拆掉,林尚沃已经走完了第一条路;斩断与松伊间的情缘,他也就走过了第二条“无路之路”。
现在只剩了一条,那就是“第三条路”。
林尚沃又准备了一桌雅净的酒席。他将朴钟一叫来,两人相对而坐,几次推杯换盏之后,林尚沃首先开口说道:“从现在起我再也不去郭山了。”
朴钟一没有理解主人林尚沃的话。主人深爱的爱妾松伊不就生活在郭山吗?为什么主人不顾这一点而言之凿凿地说什么再也不去郭山了呢?
“另外,今后我将尽可能克制自己不再出门,不再与外界联系。”
朴钟一满脸疑惑:“您是说将闭门不出,与世隔绝吗?”
林尚沃答道:“是的,我将要脱离尘世。”
“那么,离开俗世您想要干什么呢?”
“我要挖一个荷塘,在里面种上荷花,并在旁边盖一个小屋。我可在这里看书、吟诗,自由自在地生活。听着鸟儿啁啾的叫声,看着天空中飘过的白云,没有比这种闲适更让人沉醉的了。早在唐朝时候,诗人王维就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意思是‘走到水流的源头,坐在那里看白云升起’。现在我也想离开俗世,前往水流的源头,在那里坐看云彩在空中升腾。”
“但是,”朴钟一说道,“老爷,您该如何处置您的买卖呢?老爷的商业正日益繁荣,蒸蒸日上。老爷您不是朝鲜八道中的首富吗?”
正如朴钟一所说,林尚沃不仅是朝鲜八道中的首富,就是在中国也找不出堪与之相匹敌的大富翁。
“差不多是吧。”林尚沃接着回答道,“可从今往后我将不再涉足商界。”
“那么您将干什么呢?”
“我要做一个歌客。”林尚沃答道。
所谓“歌客”,就是善于做诗和吟唱的人。他们居无定所,漂泊无定,是靠乞食为生的歌人。
“朴公,我有话要对你说。”林尚沃准备了酒席,悄悄地将朴钟一叫来,当然有其目的的,他对朴钟一说:“今后将由朴公代我处理商业上的一应事务,我将商业上的一切权力都转交给你。今后朴公就是这里的主人,我将退出商业圈专心做一名和尚。”
一听这话,朴钟一极力推让,他说:“这怎么能成!小人怎么能有大人那样的经营才能呢?
老爷您是天下的巨商,而小人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杂货郎。”
这时,林尚沃拿出一件东西放在酒桌上,发出“哐啷”的声响。朴钟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常平通宝。常平通宝是朝鲜惟一通用的货币,是一种法定货币。
“知道这是什么吗,朴公?”林尚沃问。
“这不是货币吗?”朴钟一答道,“它是用铜制成的,所以也叫做铜钱或铜板,人们通常把它叫做钱。”
在商业活动中,当具有流通功能的大米、干鱼等实物和纹银的货币功能达到一定极限后,常平通宝就成了贸易往来中的主要手段。
林尚沃不等朴钟一说完便接着说:“不,朴公,这既不是货币,也不是铜钱,也不叫铜板,
更不是钱。”
朴钟一问道:“这不是货币,又不是铜板,也不叫钱,那它到底是什么呢?”
对于朴钟一的质问,林尚沃答道:“这是‘阿堵物’。”
说完,林尚沃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对林尚沃这一简短的回答,朴钟一感到无法理解。
很久很久以前,在中国曾有人用俗语“阿堵物”来称呼钱。所谓“阿堵物”本是一句中国俗语,意为“这个东西”。林尚沃的回答也就是指“这个东西”。
“您是什么意思呢?”朴钟一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接着问道,“小人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老爷您将货币叫做‘这个东西’呢?”
林尚沃喝着酒,慢慢地解释起来:
“很久以前,中国有个人名叫王然,他出身名门,是竹林七贤之一王融的堂弟。那时是魏晋时代,晋国正处于没落时期,尽管王然也曾在朝廷担任了很多要职,但他并不关心政务,却远离世俗,崇尚清谈玄说。在匈奴攻进晋国都城洛阳时,他没有率众作顽强抵抗,被俘后还解释道:‘我并不是因为有飞黄腾达之欲才坐到了这个官位上,我之所以能够升官,完全是由于我善于辞令。’听了他的话,匈奴人嘲笑着割掉了他的头。但有关他的趣闻轶事却一直流传了下来。王然厌恶世俗,尤其是他的言语中从来不提金钱、货币之类字眼。有一天,他睡着之后,他的妻子想试验他一下,就要女佣将钱放在他睡觉的床前。女佣按照吩咐把钱放在了床边。王然一觉醒来,起床时无意看到脚下铺的钱,立刻惊讶地大喊道:‘举却阿堵物!’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快将‘阿堵物’拿走,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把这东西拿走’。因此,人们都知道王然甚至连说话也厌恶提到‘钱’字,不说‘将钱拿走’,而是说‘把这东西拿走’。”
林尚沃用手指指着放着酒桌上的常平通宝说道:“我一生都在为了这个东西而奔走,因为我相信有了这个可以生活得很幸福。为了聚敛这东西,我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是现在再回过头来看,这也只不过是‘一件东西’,也就是‘阿堵物’而已。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我一直以为这是我所拥有的东西,可这东西其实是不为任何人所拥有的。它就像流水、蓝天和大气一样,不能带走,也不为任何人所拥有。它只是暂时由我来保管,不知何时就会离开我而成为别人的东西。中国古代的汉武帝时期,有一个叫刘安的人,出身名门望族,曾被封为淮南王,势力显赫并一度威胁到中央政权。他曾经写了一本书叫《淮南子》,在书中有这样一句话。”
林尚沃提起毛笔蘸满墨汁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逐鹿子不见山,
攫金子不见人。“
一气呵成写下这两句话的林尚沃抬头看着朴钟一说道:“追鹿的人目中无山,握金的人目中无人。”
一杯酒喝干,林尚沃笑道:“这句话说的就是我!它使我幡然醒悟。我一生都在追鹿,却看不到山。我一生都在追逐这个‘阿堵物’,眼中根本也看不到其他人。我所看到的人都是:这人对我有利还是有害,能给我带来利益还是损失,而看不到那个人的真实面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缘自阿堵物。我的眼前只有利益,最后不免成为睁眼瞎。现在,我要我丢开鹿,看到山;舍却金钱,看到真实的人。我要丢开阿堵物,把天地之间的万物看个明白。”
林尚沃拿过酒瓶,给朴钟一的酒杯倒满酒后接着说道:
“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为什么抛开这个‘阿堵物’和世俗而欲成为歌客,你明白其中的原因了吧?”
朴钟一答道:
“我大略知道了,老爷。我现在知道老爷要我代您照看生意的意思了,但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林尚沃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问道。
朴钟一说:“到底是什么使老爷产生如此大的改变呢?老爷您说要超脱世俗,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就没有什么原因吗?”
林尚沃微笑着答道:“原因当然有。我原来是个睁眼瞎子,现在能突然见到光明,当然有其根源了。”
“那是什么呢?”
“就是它!”林尚沃指着桌子说道。
朴钟一朝着林尚沃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桌上放着一样东西。那是一只破损的酒杯,是那只曾被赵相永摔破的非常普通的酒杯。
“您是说,是那只破损的酒杯使您觉悟的?”
“是的。”林尚沃明确地回答道。
“但是,”朴钟一仍没有理解主人的内心及话语的含义,“那杯子不就是一件物品吗?”
“不错。生育我的是我的父母,教我如何做人的却正是那只酒杯。”
那天晚上,朴钟一接受了林尚沃的建议,林尚沃从今不再过问商事,一切都由朴钟一来全权管理。
林尚沃随即在自家的院子里建造了一个小莲池,在莲池周围种上树,栽上花,在池塘边盖了一座小房子,并自号“稼圃”,意为“在菜地种菜的人”。
就像自己所起的雅号一样,自那以后,林尚沃仿佛一个种菜人一样隐遁起来,过着隐居生活,不再出入商界。也是自那时起,他热衷于创造讴歌大自然的诗歌,按照自己的愿望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歌客。
由于退出商界并使自己成为一名歌客,林尚沃走完了他所感悟的第三条“无路之路”。他在自著的《稼圃集》序言中,对从根本上改变自己命运的戒盈杯这样写道:
“生我者父母,成我者一杯。”
是的!是那酒杯—戒盈杯使林尚沃从富翁变成了巨人。
在《稼圃集》序言中,林尚沃用一种淡淡笔调描述了此时的心境:“……迁新居,百鸟筑巢林池花石之间,足为晚年读书写诗休息之所。老来以歌客赋诗自娱,凡事顺遂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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