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
林尚沃命令下人打开所有仓库的门,要求将仓库里所有的金块和银块都拿到院子里去晒一晒。
一位下人不明白主人的意图,吃惊地问道:“为什么要拿出来晒太阳?”
林尚沃答道:“晒晒太阳,不是可以防止虫蛀和生锈吗?”
那位下人还是不明白主人的意思。因为把金块和银块拿出来晒晒太阳就不会被虫蛀,也不会生锈,这简直是没有道理。
于是下人再次问道:“老爷,您是说蛀虫会吃金块和银块吗?”
每到春天或是秋天,就把书从书房里搬出来晒晒太阳,除去潮气之后就不会被虫子蛀了,这样的事是有的,但却从没听说因为怕金块和银块被虫子蛀而搬出来晒太阳的。
林尚沃说:“担心生了锈,或是被虫子蛀了,所以才这样做的。”
金块和银块怎么会生锈呢?铁块会生锈,可纯金和纯银怎么会生锈呢?
再说如果是书或是衣服,可能会发生受潮、被虫蛀或发霉长毛之类的事情,可金块和银块怎么会被虫子蛀呢?
因此,这位下人刨根问底地再次问道:“金块和银块怎么会生锈呢?”
听到下人再三追问,林尚沃有些不耐烦,提高嗓门说道:“你这家伙,铁块生锈,掸一掸锈就会脱落。可如果金块生锈,哪里还会有什么办法呢?你怎么会明白这个道理呢?只管按我说的话去做就是。”
林尚沃训斥完下人,下人们立即在院子里铺上草席,再在上面铺一层白纸,然后开始把所有的金块和银块都搬出来放在阳光下晒,数量之大,真是壮观。在阳光的照射下,金块和银块发出耀眼的光芒。然后,林尚沃把朴钟一叫来,让他拿来所有的文簿。
所谓文簿,就是做生意时使用的全部文书与账薄,不仅有收入和支出等会计记录,还包括有关赊账记录的账册。
朴钟一把文簿拿来后,林尚沃立即下令把文簿上记录的所有欠债人都叫来。城里的商人几乎没有不向林尚沃借债的。这些人受到林尚沃的召唤,都一口气地跑来,心里忐忑不安,担心林尚沃会让他们在短时间内还债付息。然而到林尚沃的店里一看,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林尚沃不仅没有逐个核对账目并强令还债,反而却勾销了他们欠下的所有债务。
林尚沃当着欠债人的面,将账簿上所记人名用笔一一勾去。本来,商业中发生的债务关系是一种可怕的契约,往往要父债子还。也就是说,如果父亲无还债能力,儿子要接着还。
林尚沃的父亲也曾留下一笔债务,林尚沃一度为了偿还父债而费尽心思。
还有什么理由留住那些曾经勾起自己痛苦回忆的债务呢?因此,林尚沃勾销了所有赊账,索性将账簿上的名单一一划掉。商人们被林尚沃的善行惊得目瞪口呆。不仅如此,更加令人吃惊的是,在他们回去的时候,林尚沃还把院子里晒的金块和银块给每人分一块带回家去。赊账的商人不但被免除债务,还获得了意外的横财。
将商人们送走之后,林尚沃开始在院子里点起火,将账簿统统烧掉。
在一旁呆若木鸡的朴钟一看着东家林尚沃的举动,既不解又不满地问道:“将名单勾销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将文簿统统烧掉?”
听到此话,林尚沃笑着说:“钉子拔掉了,会留下窟窿。同样的道理,无论如何将名字划去,只要文簿存在,就会有痕迹,也就是说还留下了窟窿。将文簿付之一炬,就等于从心底里彻底抹除掉了痕迹。要想彻底从心底抹掉痕迹,当然只有回到一无所有的状态。只有烧掉了,才算是焚身供养。只有现在才能算是回到了一无所有的从前。”
那天晚上。
两个人准备了一桌酒菜,相对而坐。朴钟一怀着一肚子的怨气,因为林尚沃事前没有跟他商量,突发奇想做出这样的事情。林尚沃当然非常清楚这一点。
刚一开始两人都沉默不语。酒过数巡,尴尬的气氛有些缓解,两人逐渐打开了话匣。朴钟一是林尚沃一辈子的朋友,如果没有朴钟一的话,就没有林尚沃商业上的成功。或者说,若不是朴钟一,林尚沃可能至今还在俗世中挣扎,甚至一文不名。
“大人,我真是有点儿难受,和我一句话都不说就做出这样令人吃惊的事情。”
朴钟一心里郁闷自在情理之中。朴钟一不仅是林尚沃的朋友、共同创业之人,而且是林尚沃值得信赖的左膀右臂。特别是在过去的20年商业生涯中,当林尚沃醉酒做诗消磨时光的时候,是朴钟一独自支撑着林尚沃的生意。
“真对不起!”林尚沃伸出手握着朴钟一的手,轻轻地说。
朴钟一仍旧带着不满的口吻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让您产生这么大的变化?”
林尚沃听了,拿起笔一口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吾事毕矣”。
朴钟一很清楚林尚沃那几个字的含义。
从前,南宋被元朝灭亡之际,虽然绝大部人都缴械投降了,但仍有不少仁人志士和真正的勇
士一直坚持抗战。文天祥就是抗战派中的代表人物,但最终他被元朝俘虏了。元世宗忽必烈爱惜文天祥的人格和才能,劝文天祥投降,但文天祥至死不屈,并作了一首《正气歌》以示
心迹:
天地有正气,
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
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
沛乎塞苍冥。
最后,忽必烈下令对文天祥施以车裂之刑。临死之前,文天祥从容面对监斩官留下了“吾事毕矣”这句话。
自此以后,选择从容地面对死神的很多人都将“吾事毕矣”作为最终遗言,并以此来总结一生。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说‘吾事毕矣’了呢?”
林尚沃回答说:“两天前的一个中午,我躺在堂屋地板上睡午觉。院子里,母鸡带着小鸡在啄食吃,一幅太平、欢快的景象。突然,一只鸢像箭一样从空中俯冲下来,用利爪将母鸡掠走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只是刹那间的功夫。但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另外一只鸢再一次从空中冲下来,又掠走了一只小鸡。就在这一刻,我豁然明白了。”
林尚沃眯着眼睛缓缓地说道,但他没有接着往下讲。
“那您说说,到底明白了什么?”朴钟一问。
林尚沃指着自己刚才写的句子答道:“我是说,我明白了‘吾事毕矣’。”
出人意表的告白。
朴钟一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只不过看到一只鸢把母鸡抓走了就想到‘我的事情结束了’吗?”
林尚沃正色道:“朴公,从前孔子这样说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就如孔子的教诲,富贵不是因为人们想要得到就能得到的,只有上苍想让你得到,你才会得到。幸运的是,我这个老头子尽管没有去做执鞭的马夫,但因为老天的怜悯,颇有了一些钱财。我能够成为富人,虽然与我的勤劳、节俭分不开,但要想成为天下第一富商,如果没有天佑神助,也是不可能的。朴公,我种粮食,过路的牛在垄沟里拉了一堆屎,却从来没有踩过庄稼。我种南瓜,一个蒂上结两个瓜,却从来没有掉过或烂过。同样,买来的东西多倒是多过一两件,却从来没有少过。也就是说,运气好。再就是养牲口,小崽子从来没有死过,孵小鸡放了十个蛋,最后小鸡孵出来一看,多了一两只,甚至是十四五只,原来是母鸡又产蛋了,就这样从来没有少过。可是那天下午,平生第一次亲眼目睹鸢把一只母鸡从自家院子叼走了。”说完,林尚沃抬头直视朴钟一,接着说道:“朴公,那一刹那间,我预感到我的事情结束了,直觉到我作为一个商人的商运已到了尽头。”
朴钟一心急火燎地说:“我不知道大人到底在说什么。商运到头了,一切都结束了?其实不过是鸢叼走了一只鸡罢了。这种事情是司空见惯的,一天甚至会发生数十次,家常便饭而已。”“当然是寻常的事情了。但是天塌地陷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也是从这样寻常的小事开始的。
现在一只鸡被鸢叼走了,尽管只是一件小事,但说不定我现在所住的房子会被大火一下子吞没,一刹那间变成废墟。这就是古语所说的‘祸福无门’。如果说我所拥有的门一向是福气降临的,那么一只鸡被鸢叼走了就是大祸降临的征兆了。“
林尚沃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再斟一杯,接着说:“从前我身在佛门的时候,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个人在荒野中遇到一头野象,他就逃啊逃,最后逃到了一口枯井,抓住一条树根悬在上面,而这时4条毒蛇在井壁,一条毒龙在下面张着血盆大口等着那个人。就在此时,突然冒出来一群黑的和白的老鼠啃咬那根藤条,藤条最终被咬断。在往下落的过程中,那个人看见绝壁上长出的野蜂蜜,就摘下来往嘴里塞,并感叹到‘啊,真是好吃’!人生在世,就像那个抓住藤条在峭壁上苦苦挣扎的人一样。白天里白老鼠,黑夜里黑老鼠轮翻出来啃咬那根藤子,时间用利牙无情地磨蚀着我们的生命之索,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在落入虎口死去的时候,一边吃蜂蜜,一边还感叹味道不错。”
林尚沃喝了一杯酒接着说:“佛祖早在一部名为《佛说释迦罗越六方礼经》的经书中就讲过
失财六事。我作为一个商人,一生中一直努力把佛祖所说的六事铭记在心。“
“哪六事?”朴钟一问道。
林尚沃接着说:“佛祖所言的失财六事是这样的:第一,醉酒;第二,赌博;第三,放荡,溺于女色;第四,因为风流而做坏事;第五,结交坏朋友;第六,懒惰。”
林尚沃给朴钟一倒了一杯酒继续说:“这时候,弟子尸迦罗越就问:‘为什么说这六事就是挥霍财富的恶事呢?’”
于是,佛祖给释迦罗越解释说:‘喝酒会产生这样一些毛病:费钱、生病、吵架、恶名远扬、暴躁、智慧逐渐消失,所以不应该喝酒。再说赌博,它会生出这样一些毛病:财富日益减少,还会生出怨恨,不听明智的人的劝告,那么这些人就会远离他,日子久了他就会想偷盗,所以,不应去赌博。而放荡则会生成下面的毛病:不注意保护自己的身体,不知道自尊,一味追求快活,百病缠身,就会产生虚妄的念头,所以不应当放荡。结交坏朋友则会算计着骗别人,喜欢在僻静的地方勾引别人的女人,觊觎别人的财物,喜欢别人的坏毛病,所以不应与坏人为伍。佛祖所说的最后一件失财的事情就是懒惰。对于懒惰,佛祖是这样说的:
富人说富,穷人说穷,所以不愿做事;冷了就光会说冷,热了就光会说热,讨厌做事;时间到了,就说时间已经到了,时间晚了,就说反正已经晚了,所以不愿做事。因此,不应当懒惰。“
林尚沃喝了杯酒接着说:“作为商人,我一辈子将这些铭记于心,并以此自律。喝酒,努力控制;赌博,从来不沾手;不放荡;不结交坏朋友;努力勤劳做事。特别是,我谨记佛祖这样一句话:‘择其善者从之,恶者远离之,我与善知识相随,自致成佛。’对我来说,佛祖所说的那个给我带来利益,劝我不做坏事,一生与我共谋事业的人就是你朴公!”
林尚沃望着怔怔的朴钟一说。朴钟一虽然比林尚沃年轻,但也是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了。林尚沃接着说:“但是,朴公,佛祖所说的那六条戒律是奈何不了天道的。即使不赌博,不做坏事,不结交坏友,不放荡,终生勤劳做事,又怎能违背天的意志呢?我平生所积财富也不过是被恶象追赶后从绝壁落下之人吃峰蜜罢了,现在是我被毒龙吃掉的时候了。 ‘吾事毕矣’就是这个意思。”
林尚沃酒气上涌,呵呵笑道:“尽管不过是失去了一只鸡,但我在看到那个情景的一刹那间,就突然醒悟了,不仅是我的商运,并且连我自己的命运也是‘吾事毕矣’。现在就是佛祖也不能阻止这件事情了。”
“好!”朴钟一口头说好,但还是不能理解林尚沃的所做所为,“就算大人的话百般正确,可我仍有不明之处。”
“还有什么不理解呢?”林尚沃醉眼朦胧地问朴钟一。
“既然您问起,我一不妨依实相告。把文簿上所记那些商人的欠债都无条件地一笔勾销,你是怎么想的?你在他们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们,欠债的那些商人应当还债付息,难道不是吗?父债子还!可你不仅无条件地一笔勾销所欠债务,还将所有记录统统删去。不仅如此,你还在他们走了之后,将文簿也烧掉了。这还不算完,你还在他们回去的时候,分给每人一份金银。那些商人不但免了债,还意外地获得一笔横财。对于这些,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怎么把他们的债全免了?他们是欠债人呐,怎么倒像是你自己欠了债似的?”
朴钟一所说的话句句都是正确的。作为一个开城商人,朴钟一的话正是作为一名商人所应当忠实地遵行的准则。
可以把债都一笔勾销,但不管怎么说也没有理由发放金银,朴钟一一语中的地指出了这种矫枉过正的行为。
听到这里,林尚沃没有说话,提笔蘸墨,在白纸上开始一挥而就地写起字来。
当林尚沃一口气把字写完后,抬起头看着朴钟一,然后接着说:“昨天晚上我熬了一夜,终于弄明白一件事情。到了70岁,明白了所谓‘商’到底是什么。”
朴钟一看着林尚沃在纸上写的字,上面写着“财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
林尚沃把空酒杯子倒上酒,边喝边说:“年轻的时候,我许多愿望中的一个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富人,天下第一商人。到现在,我已圆了年轻时的梦想,真正成为八道江山的甲富。但是,尽管成了第一富人,我却总是觉得自己是一个连‘商’是什么都不明白的经商新手,这种想法至今也无法消除。然而那天午间,当我看到鸢用利爪把一只鸡抓走的那一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了经商之道。”
悟道颂。
佛教里最终得道大悟的瞬间所感受到的东西,用偈颂来歌唱,这就是《悟道颂》,或者叫《证道歌》。从这种意义上讲,林尚沃在看鸢把鸡捉走的瞬间就醒悟了自己的命运,那一瞬间就是大彻大悟,也就是得道。用来歌颂自己在那一瞬间所醒悟的境界而写的两行字就是林尚沃的《悟道颂》。
林尚沃的《悟道颂》包含着这样的意思:“财物像水一样平等,人像秤一样正直。”
朴钟一虽然明白了那两行字的意思,却不敢张口把它说出来,因为林尚沃的脸上现出一副不可触犯的神色。
“从前,清虚休静大师21岁的时候经过一个村子,听到晨鸡报晓的声音,突然觉悟,作了一首歌,叫做‘俗言人老心不老,鸡鸣声声事已休’。清虚大师听晨鸡报晓的声音,明白了男儿事已休,而我看到鸢将一只鸡叼走,则明白了‘吾事毕矣’。”
林尚沃哈哈大笑着说:“老子曾这样说过:‘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
,故几于道。‘我现在明白了,财物跟水是一样的。水只是随着地势的高低而流淌,流水不腐,如果想拥有它而把它固定,水就失去了生命力,就成了死水一潭。所以,水只是那样地流着,而不能拥有,财物也是这样的。财物原本没有属于你、属于我之别,就如水没有归属一样。我所拥有的财物只不过是暂时停留在这里,但人却总想把原本没有归属的财物据为己有。如果想把流水用手握住,也只能暂时将水握在手中,水终究会从手中流失,复成空拳。人也一样,人生来并无贵贱、贫富、美丑和高低之分。一个人无论如何高贵,也只不过是在短暂的人世间借助于高贵的名誉,穿着绸缎衣服罢了,脱去了绸缎衣服,即与平凡的人没什么两样。所以,人,无论是谁都应像秤一样正直。无论对多么高贵的人,秤都会不多不少地正确地称出他的重量。“
林尚沃抬头看着朴钟一接着说:“朴公问我为什么一笔勾销了那些商人的债,答案正在于此。所谓‘债’不过是水罢了。给口渴之人以水喝,能说还债和欠债吗?免除债务、送金块给那些商人,道理也在于此。我想拥有金块,它们就会生锈,就会遭虫蛀,如果没有这些,作为一个商人,也不能说我没有取得成功。我只不过是将本不属于我的东西重新交还给他们,怎么能说他们得到的是意外的横财呢?”
那一瞬间,朴钟一明白了林尚沃内心世界的巨变。虽然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来表达,但朴钟一可以想像出林尚沃已经大彻大悟。
20年前不就是那样吗?在某一天,突然拆掉了新居,新建了一个小亭子,就在那个陋室住了下来,做做诗,过着隐居的生活。
这一次,朴钟一以开城商人所具有敏锐的洞察力感觉到他更大的精神世界的变化。就像主人林尚沃内心深处的天翻地覆之巨变一样,朴钟一也经历了一次大的转变。在这个时候,抛弃便是最明智的抉择。
抛弃。
这是朴钟一最终的结论。他尽可能按自己的意志去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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